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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诩其实很明白陈正泰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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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在这其中出了很多力。
可与此同时,陈家对于崔家是颇有忌惮的。
崔志正这个人,是个深谋远虑之人,在精瓷上了大当之后,他开始熟谙了新的规则,而后一次次孤注一掷,从而为崔家谋取了最大的一块利益。
以至于崔家与河西开始捆绑起来,而且捆绑得越来越深!
现在谁都知道,河西崔家,乃是河西陈氏之后,最鼎盛的家族。
此次对高昌的行动,起初就是崔志正倡议,这个过程之中,崔志正为此立下了不少的功劳。
而崔志正如此做,目的显然只有一个,吃下棉花这一块最肥的肉。
这里头的利益,实在太大了。
棉纺业的发展,离不开棉花,在未来,棉花甚至可以成为硬通货。
而天下任何地方的棉花,都不可能是高昌棉花的对手。
想想看,这样的风水宝地,棉花不但长得快,而且出绒还多,甚至不需过分的灌溉。
不只如此,真正可怕的杀手锏就是,在这个人们对于虫害束手无策的时代,高昌国因为天气的缘故,还可让棉花减少绝大多数的虫害。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里的土地……足以打败天下所有的棉花产地,成为天下最重要的棉花产地。
控制了棉花,就控制了人们的衣衫,控制了许多的布料,控制了人们的被褥,控制了一切御寒和装饰之物,每一个呱呱坠地的人,便要预备好他这一生的棉花钱。
这种利益,说是暴利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是……
武诩不免深究起来,恩师当真愿意将这肥肉交给崔家吗?
可若是不交,崔志正鞍前马后,费了这么多的功夫,难免在将来和陈家反目。
而更可怕的并非是这个,可怕之处就在于,一旦陈正泰翻脸不认人,这对于和陈家在河西的世族而言,陈家是不可信任的!你出再多的力,最后也会被陈家压榨个干净,最后连一口汤都喝不上。
因而,到底给不给崔家这口肥肉,又如何确保陈家依旧是主导者,占据最有利的利益,与此同时,还要求崔家心满意足,这个度,却是最不好拿捏的。
恩师会怎么做呢?
可见恩师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已有了主意,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将崔志正吃的死死的。
这不禁令武诩生出了好奇之心,她想知道,恩师会如何出手。
“殿下,殿下……外头……来了一群百姓,怎么都不肯散去,希望能够见见殿下,他们说,受了殿下的恩惠,实在是感激涕零,想要给殿下行个礼,再返乡去。”
陈正泰噢了一声,可他其实最怕这等感人的场面了,忍不住道:“不必啦,和他们说,他们的盛情,我已知道了,若是他们能安心回乡,好好的过日子,我陈正泰便已心满意足。其他的虚礼,就免了吧。”
来人点了点头,连忙转身去了。
武诩等那人去了,方才感慨道:“恩师这是收买人心吗?”
陈正泰则是摇摇头道:“这是活命。”
“什么?”武诩一头雾水。
“高昌的百姓,在这里坚守了这么多年,民风彪悍,他们虽只是寻常百姓,可陈家想要在此立足,就必须施恩!施恩百姓,是最值当的事。”
“值当?”武诩不禁道:“可是,我们已经花费不少了啊。”
陈正泰倒是耐心起来,道:“你想想看,你所说的这些钱粮,拿去讨好宫中,陛下至多赞许你一句。而你拿这些钱粮,去惠及世族,世族们得了这些,或许也跟着笑一笑,然后他们会想要更多。只有这些百姓……你给他们一些钱,给他们一些粮食,哪怕这些钱和粮食,本就是从他们手里通过税赋的手段得来的,可他们依旧对你感激涕零。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值当的事吗?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这样花费钱财,获利更多呢?”
武诩不由感慨道:“是啊,我听外头的人说,现在人人都称颂殿下了。只是恩师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感激涕零呢?”
陈正泰道:“因为我也是民,我知道他们的感受,晓得他们的饥渴,知道绝望的滋味,所以等我的人生中但凡有了些许希望,但凡生活得到了改善之后,我才会格外珍惜。挨过饿的人,才知能吃饱是多么幸运的事。绝望过的人,才知道有了希望意味着什么。”
武诩便忍不住道:“可是恩师不是出自钟鼎之家吗?你怎么会……”
陈正泰心里说,难道我要告诉你,我陈正泰上一世读书时三天花光了生活费,然后饿的一个星期靠一个苹果充饥的事?
陈正泰便掩饰道:“我们陈家当初可是家道中落……而且,我只是打了比方而已,人嘛,有时候也要学会换位思考。”
“好啦,早一些去睡吧,明日我们要出发,前去高昌。”
…………
浩浩荡荡的军马,直接奔向高昌。
甚至陈正泰没有派驻一部分天策军在这金城驻守。金城的治理和守卫,依旧还是交给金城的官吏,等抵达了高昌的时候,天策军的士气已经高昂。
高昌国王麴文泰亲自带着印绶和文武百官出城,待陈正泰骑着马先行至城下,麴文泰便惭愧的至陈正泰的马下,口称:“罪臣万死。”
陈正泰知道这种戏码便是如此。
这麴氏高昌统治高昌多年,威信却还是有的,此时若是不给他善待,难免会惹来高昌的旧臣们惶恐不安。
因而翻身下马,接过了印绶,而后他便将麴文泰搀扶起来:“我等本就血脉相连,西平麴氏,历来是先汉时的望族,今日我来此,并非是要讨伐高昌,而是与尔等共谋大业,高昌国君臣上下,以及庶民人等,在此守我汉家衣冠,已是太久太久了。这是大功劳,若非尔等,西域之地,可还有汉儿吗?你不必害怕,我已上奏朝廷,为你请封,至于我向你许诺的事,也绝不会背信,我陈正泰今日在此立誓,麴氏以及高昌文武,若无十恶不赦之罪,我陈正泰绝不加害,倘怀异心,天必厌弃陈氏!”
麴文泰心里长长松了口气,于是再拜道:“殿下厚恩,绝不敢忘。”
他起身的时候,看到陈正泰身后连片的甲士,个个如磐石一般,顿时心惊肉跳,心里甚至想,倘若这些人攻杀高昌,即便高昌上下负隅顽抗,只怕这高昌陷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陈正泰则是欢喜道:“好啦,进城吧,我一路而来,途径数县,这高昌诸县,井然有序,这是困苦之地,能治理到如此地步,也见你是有能力的人,将来到了河西,好好治家,将来定能跻身大族之列。”
麴文泰心里忍不住吐槽,我本是王族,你却和我说这个?
当然,麴文泰此时也已看开了。
起初的时候,他心里是很不甘心的,可是人就是如此,一旦重新看清了自己的地位,也就慢慢能想通了。
“到时只怕还需殿下多多指教。”
二人其乐融融,带着文武官吏至思明殿,酒宴之后,宾主尽欢。
麴文泰酒过正酣,道:“殿下,我已命族人收拾了行囊,打算及早前往河西,只是族人们如何安置,却还需殿下决断。”
陈正泰听他的话,便明白什么意思了。
对于麴家而言,高昌其实就是他的故乡,人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前去河西,虽然河西之地,在许多人而言,反而比高昌要好一些。
毕竟这个时候,大家不是还不知道种棉花吗?
若论起种植粮食,河西的土地理论上比高昌肥沃。
更何况,现在麴文泰已经清楚,陈家是绝不会容许麴家留在高昌了,这是原则问题,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果断的立即启程了。
当然,他还有一个心思,却不方便说出,实际上却是……他还是有些害怕陈正泰反悔的,这可是二十万亩土地,三十万贯钱,是一笔何等巨大的财富,还是赶紧兑现了才好。
“这个好办,麴公放心,你们抵达之后,自有人接应,我已去诏,让西宁那里给你们麴家选择了好地,至于钱……哈,无论是想要欠条,还是真金白银,到了西宁,自当奉上,绝不少你一分一毫。”
麴文泰此时是真的放宽心了。
酒宴散去,可是接下来的事却还有很多。
比如崔志正便率先寻上了门来。
自己可是劳苦功高,若不是老夫当初提拿下高昌,不是率先提出种棉花,哪里有今日的事啊。
现如今陈家的势力已经蔓延至了高昌,我崔志正也有功劳。
崔志正寻到了陈正泰,行礼,而后笑呵呵的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有了高昌,我大唐不但可以深入当初的安西都护之地,还可经略西域,自此之后,陈家在关外的脚跟就站的更稳了。”
陈正泰含笑道:“何喜之有呢,现在又多了十万户百姓,百姓衣食,是我陈家所虑的事啊,所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现如今……反而教我焦头烂额了。所以现在于我而言,只有重大的责任,却全无喜色。”
崔志正心里忍不住想骂,好处都让你占了,你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崔志正依旧面带笑容:“是,是,是,殿下以后只怕又要操劳了,少不得要日理万机,老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殿下固然还年轻,正在鼎盛的时,却也不可日夜忙于案牍公务,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陈正泰便笑道:“我自会注意的,崔公就不必担心了。”
“我才不担心,老夫才是真正的日理万机,哪里似你这样的懒鬼。”崔志正心里默默地吐槽。
此时,陈正泰则是又道:“此次拿下高昌,崔公出力不小,我一定要上奏朝廷,好好为崔公报功。”
崔志正忙摇头:“老夫对于仕途,早就看淡了,多这一桩功劳,少这一桩,又有什么要紧呢,所以殿下不必将报功的事记挂在心上,只要能为殿下分忧,便是刀山火海,老夫也是在所不辞。”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你陈正泰该明白了吧。
我是为你陈正泰效力,没有为朝廷效力,现在高昌已经得手,你陈正泰还想敷衍什么?
给地吧,再不给地要翻脸了。
陈正泰微笑,而后看着崔志正:“崔公,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崔志正:“……”
你这是故意的给我装糊涂?
陈正泰道:“你我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崔志正见他故意不开‘窍’,于是便道:“殿下啊,这高昌的土地,最适合种棉花,而如今棉价日涨,为了缓解这棉花的供应,崔家当仁不让,希望在高昌大规模种植棉花,只是……崔家现在在高昌没有土地,我听闻……这从前高昌国九成五以上适合种植棉花的土地,都在他们从前的官府手里,现如今,自当是落入陈家手里了,就是不知殿下愿给崔家多少土地?”
身为名门望族,直接提出这等要求,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什么是世族?
世族就是口里说着仁义,然后把天下的好处都占了。
这叫站着挣钱。
而其他人,都得跪在地上哭喊着将好处统统奉上。
可碰到了陈正泰这么个家伙,崔志正觉得自己不妨还是要放下架子,脸皮要适当的厚一些,还是直接的讨要的好,鬼知道这家伙最后会不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陈正泰继续微笑着道:“这个啊……这些地,你自己都说是陈家的,怎么还好意思来讨要呢?”
“什么?”崔志正脸色逐渐的消失了,接着便道:“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陈正泰这才收起了笑意,转而正色道:“当初也没说给你土地啊,既然是陈家的土地,我若赠你,岂不成了败家子?这是要留给子孙的。崔公怎么好意思开口提这样的要求,你我虽然不好见外,有什么话都可直言,彼此可以坦诚相待,可是开口就要我陈家的地,这很不合适吧?”
崔志正看着陈正泰认真的样子,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心口像是一下子堵着一口气,出不来下不去。
他努力的呼吸着,不可置信的看着陈正泰,随即冷声道:“陈正泰……你想翻脸不认人?”
………………
武诩就坐在书斋里,此时正提着笔,在案牍上继续计算着钱粮和土地。
不过很快,隔壁的正厅里,居然传出了激烈的争吵,打破了这里的安静,她甚至可以隐隐听到崔志正的咆哮:“做人怎么可以言而无信!拿下高昌,崔家是出了死力的,崔家派出了这么多的探子,老夫甚至亲入虎穴,还有……还有朝廷那里,也是老夫的门生故吏上奏,这才有了现今,老夫不敢说拿最大的好处,可好歹给一口汤喝吧,殿下竟然如此不近人情,难道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武诩一听,便晓得这陈崔两家是分不平这利益了。
于是她侧耳倾听,心里忍不住嘀咕起来。
恩师这样做,也太过了吧,将来陈家在河西和高昌,终究还要仰仗着崔家的,崔家这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赏罚不明,将来谁还肯为陈家用心效力呢?
似乎又隐约听到了陈正泰说了什么,便又听崔志正声震瓦砾的咆哮:“这不是地的事,这是你羞辱老夫!”
“今日总要说个明白,好好好,殿下既如此薄情寡义,那么好的很,崔家算是认栽啦,只是此后,老夫以后再不敢高攀殿下,咱们各走各的路吧。还有,别忘了我儿崔岩,迄今是因殿下的缘故……”
武诩心里嘀咕,崔志正好歹也是名士,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是彻底的震怒了!
今日如此一闹,只怕崔陈两家,算是正式反目了。
哎……武诩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而后,又听到隔壁的厅里传出声音,只是音量一下子少了很多,听不甚清。
过了一盏茶功夫,便听到脚步,显然是崔志正打算要走了。
武诩起心动念,便起身来,悄悄到了门口,便见隔壁的厅里,崔志正走出来,而后他返身,喜笑颜开的朝陈正泰行了个礼:“哎呀,殿下,不劳相送,不劳相送,都是一家人,何须相送呢?”
武诩:“……”
她的脸上闪过愕然,她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接下来的一幕却令她更震惊了。
却见陈正泰随后也走了出来,进入了武诩的眼帘,却是执着崔志正的手道:“崔公乃是长辈,这是该当的。”
却又听崔志正欢天喜地的样子,美滋滋道:“过两日,我再来拜望,殿下……从此以后,若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老夫年纪虽是大了,可只要殿下一声号令,也绝无二话,定要效劳的。”
“崔公此言,令我感佩。”陈正泰拍拍他的手,颇为意动:“能有幸结识崔公,是我陈正泰的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