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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间,御史中丞张骞迁调丞相府,出任丞相司直。
丞相司直是丞相的首席辅官,除辅理国政外,还负有检举不法官吏之责。其职守之所以与御史府的诸御史略有重合,盖因依惯例,御史大夫去职后,会从众位丞相司直中择取一人补位。
御史大夫是为副相,丞相去职后,亦往往由御史大夫接任。
丞相府和御史府所属的朝官之所以来回迁调,是为让御史府属官多少了解些政务,不至做只会清谈的言官,若连官僚体系如何运作都不熟悉,又如何劾检官吏,察举不法?
丞相司直和御史中丞虽皆秩俸千石,官秩同列,然因张骞先前乃是从丞相长史升迁的御史中丞,此番再平调回丞相府,着实是意义重大。
皇帝陛下明摆着是想让张骞历练完整,准备接任御史大夫,朝臣们晓得张骞日后必将位列三公,现下只在揣测是陛下何时会将之拔擢。
丞相为百官之首,大汉近年又是百业兴旺,发展势头迅猛异常,政务愈发繁重,袁盎年事渐高,已隐隐有些精力不济,数年内必将主动辞去丞相的职务。
然而就在群臣皆以为御史大夫刘舍未来将接掌相印时,刘舍却作出震动朝堂的举动。
告老致仕!
刘舍未入花甲之年,比袁盎可年轻得多,告的甚么老?
皇帝陛下的态度更是出乎群臣意料,欣然准允刘舍辞去御史大夫之职,却未允其致仕,而是任为光禄大夫,作为皇帝内朝首席谋臣继续留用。
御史大夫的继任人选非从丞相司直中拔擢,而是由大农令曹栾升任。
朝臣们皆是哗然,光禄大夫虽是为皇帝掌顾问应对的亲信近臣,但本身是没甚么权势的,刘舍怎会舍得放下位高权重的御史大夫不做,去做甚么光禄大夫?
一时间,长安城内传言四起,皆言刘舍必是犯了皇帝的忌讳,方才被逼着辞官去职,桃候府怕是要失势。
皇帝刘彻虽得了呈报,却对此类谣传不屑一顾,颓自连续发布数道诏令。
着大农丞东郭咸阳接任大农令,执掌大农府;着大农部丞孔仅升任大农丞,分掌天下平准;着大农部丞卓王孙升任大农丞,分掌大汉盐铁。
命孔仅领平准府司,调控各郡县常平仓每岁粜籴谷米的数量,以调高各地粮价,使其平抑于百钱每石。
刘彻之所以要略微调高粮价,盖因大汉近年劳动力的缺口愈来愈大,各处作坊为了招募工匠,屡屡提高月例,工匠和农人的收入亦愈来愈大。
尤是京畿三辅的工匠们,现下大多都吃得起砂糖,穿得起棉衣,虽因关中推广棉麦复种,使得农人的收入有所提高,但仅止吃饱穿暖,生活水准远比工匠们差太多。
民不患寡,患不均。
农事为立国之本,若农人的收入过低,长此以往必会闹出乱子的。
百钱每石的粮价不高不低,可较好的平衡现下大汉的工农业发展进度。
工匠近年月例暴涨,所追求的已非简单的吃饭糊口,购买粮食的花销不再是其家庭开销的大头,略微提高粮价尚不至使得他们无法承受。
农人的大部分收入却仍来自卖粮,粮价从八十钱每石提高到百钱每石,就意味着他们的收入得以大幅提高,使得手头宽裕不少。
大部分朝臣皆未领会皇帝陛下的用意,但因刘舍辞官在前,他们唯恐自个在不经意间也触了陛下的眉头,故而也就没有对皇帝近来颁布的数道诏令多作反对。
不少刘氏王侯却知悉个中隐情,他们皆曾因项氏余孽的毒计而被迫大义灭亲,将自家府上有项氏血脉的儿孙尽皆杀死。
此事虽已过去五年有余,然而他们对项氏的恨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化解,虽刘舍未曾牵涉此案,但难免会遭到迁怒。
尤是梁王刘武,他杀得可是自个的嫡长孙,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啊。
若非嗣子刘买续弦时娶的跋子是个好媳妇,且她现下亦已有孕,刘武非得将失势后的刘舍全族活埋,去给自家嫡长孙陪葬。
管他们有没有涉案,是否无辜。
众多因此事被灭杀的刘氏宗亲子嗣就不无辜么?
多是些年岁不大的孩童啊!
说实话,若没太上皇和皇帝庇护,刘舍早就被抄家夷族了。
刘彻自然也晓得刘氏王侯们的心思,现下见得朝局稳定,自个培养扶持的人手已渐渐成长起来,元老重臣们又颇是思想僵化,缺乏革新观念,跟不上大汉迅猛的发展脚步,该到替朝堂逐步换血的时候了。
因而他在前些时候召了刘舍入宫,将昔年平皋候府意图谋反的部分内情告知刘舍,只是没提及那毒计,这事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包括刘舍在内。
刘舍闻得内情,也知自个身为项氏后人,即便未曾涉事,也不宜再做御史大夫,便是识趣的提出要告老致仕。
刘彻是个厚道人,晓得若刘舍没了他的庇护,怕是要遭到刘氏王侯报复,必是死无葬身之地,故而还是让他出任光禄大夫,无非是向刘氏王侯表示出他对此事的看法和态度。
刘氏王侯们自是会意,虽多心有不甘,但也没闹腾,权当给皇帝面子。
刘舍不晓得自家算是逃过大劫,其府上亲眷更是听信谣传,皆以为刘舍是因皇帝逼迫才不得不辞官,尤是见得刘舍对此事三缄其口,近日又面色沉郁,他们就愈发信以为真。
刘婧近来的日子过得着实不好,仿佛一夕之间便换了人间。
她身为刘舍的嫡长孙女,过往无论在何处皆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她向来清高自持,对那些来自贵妇和贵女们的谄媚讨好颇是厌恶,真正交好的闺中密友就唯有内史王轩的嫡女王嫣。
然而自从祖父卸任后,非但再不见有贵妇和贵女上前巴结,反倒是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仿佛躲避瘟神般。
王嫣对她虽仍如过往般亲近,但因皇帝已下旨为王嫣和少府丞陈诚赐婚,正在忙着备嫁,也没太多闲暇与刘婧走动,只是不时过府宽慰几句,便又得匆匆离去。
毕竟王嫣自幼娇生惯养,性情又是顽劣,女工刺绣差得紧,眼见入秋便要正婚,这嫁衣虽不用绣,可锦帕甚么的总得亲自动手。
尤是结发解缨时那条束发的五彩丝绳,婚后是要由夫婿解下珍藏,做为一世信物的,这若假手他人或是编得不成样子,可不是往死里糟践自个么?
王嫣即便再糊涂,也不至轻忽此等大事。
人在境遇突变时,往往会胡思乱想,且容易钻牛角尖,尤是刘婧正值伤春悲秋的花样年华,又是喜好凄美辞赋的才女,即是后世的文学少女,端是顾影自怜,伤情不已。
她只觉看透世间薄凉,人情冷暖,便连对王嫣也生出几分怨念和迁怒。
“权势,真的这般重要么?”
刘婧过往本以为自身无欲无求,惯是鄙夷那些汲汲营营的势力之人,此时方是醒悟,原来自个颇为享受那受人追捧的感觉,不过也是区区俗人罢了。
无怪文君先生要入宫为大长秋,服侍皇后,甚么品性高洁,甚么不喜拘束,皆抵不过权势富贵。
风华绝代的文君先生都已折腰侍人,我若再故作清高,岂不可笑么?
刘婧自嘲一笑,微微叹息,便是向祖父的书房行去。
数日后,中垒校尉秦立入宫求见皇帝,请旨赐婚。
刘彻微是抬眸,看着跪伏在地的秦立,淡淡道:“桃候刘舍的嫡长孙女,刘婧?”
“是!”
秦立没敢抬头,语气却是坚定。
刘彻默然良久,秦氏在军中威望颇大,武都候府与桃候府两家又是世交,多有联姻,现下见得桃候失势,不惜甘冒被他这皇帝迁怒的风险,要与桃候府再度联姻,且还是嫡长孙迎娶嫡长孙女,明摆着要扶桃候府一把。
毕竟桃候刘舍出任御史大夫多年,得罪的权贵数不胜数,如今猝然失势,日后怕是会麻烦不断。身后若有秦氏撑腰,倒是能安稳下来。
刘彻意有所指道:“此举倒颇是符合你秦氏家风,确有几分血性义气。”
秦立缓缓抬头,认真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举虽有几分长辈的意思,实则微臣确也对此女倾慕已久,我与她自幼相熟,只是向来觉得配她不上。此番西征归来,微臣自觉已算有所成就,方才生出求娶的心思,早已央着家祖向桃候提过多次了。”
刘彻微是扬眉:“当真?”
秦立忙是道:“微臣句句属实,绝不敢妄言欺骗陛下,还望陛下明鉴!”
刘彻见他满面肃容,再不似昔年般怯懦畏缩,不由轻笑道:“既是如此,朕也不宜棒打鸳鸯,便为你二人下旨赐婚吧。”
“谢陛下成全!”
秦立自是大喜过望,忙是顿首拜谢。
翌日,刘彻颁下圣旨,赐婚中垒校尉秦立与桃候嫡长孙女刘婧。
是夜,长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因这道圣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