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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秀峰在大沽口呆了十八天,亲眼看着长芦盐运使崇厚召集的书吏和青壮,分头寻访附近的渔民、村民,了解大沽口一年四季的气候和涨潮落潮的时间,并放船下海测量炮台这一带的水深,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才赶到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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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塘这边要做的事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由永祥主持。
人手不够从韩宸那儿调,所需钱粮一样由韩宸出,一切安排妥当便沿着海岸线往北走,一直走到山海关!
每到一处不只是了解山川地形,一样要探访风土人情,比如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咋样,又比如当地的文风教化,这些要是搞不清楚,真不晓得一旦跟洋人打起来,百姓们到时候是会帮朝廷还是图蝇头小利私通洋人。
沿途的驻防八旗和分汛驻守的绿营不是巡视的重点,因为对付洋人靠得是援军,他们本来就指望不上。所以这个钦差做得像“好好先生”,这一路上从未将谁革职待参。也因为如此,这一路上银子没少收,等赶到天津时已收了一万六千多两。
到了天津城,不用再风餐露宿。
在天津知县安排的一个盐商家的宅院住下,吃完天津道英毓和长芦盐政乌勒洪额摆的接风酒,就在天津知府石赞清陪同下巡视起城防。
林凤祥、李开芳北犯时天津绅民出资修缮过城墙,这才过去没几年,不用再筹银修。炮有几十尊,不过全是打不远的小铁炮。守城的衙役、青壮和绿营兵加起来也不到五百,石赞清却一点也不担心韩秀峰会因为这个怪罪他。
走下城墙,石赞清突然停住脚步道:“志行,你难得来一次天津,要不我陪你四处转转。”
“石叔,您是说津门八景?”
“溟波浴日(大沽海口)你去过了,不用再去;七台环向(绕城炮台)你也瞧过了,不用再瞧;你做过松江府海防同知,还兼过江海关监督,洋艘骈津(漕运海船)一定是看不上眼,不过其它几个地方还是可以去转转的。”
天津有“津门八景”,扬州有“扬州八景”,连海安那个偏僻的小镇都有“三塘十景”,好像只要有文人墨客到过的地方都有几景,韩秀峰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苦笑道:“石叔,您觉得我有心思游山玩水?”
石赞清反问道:“你打算回京?”
“差事没办完,怎么回去啊。”韩秀峰回头看看恩俊等人,低声道:“各地舆图没绘好,好多河段和地方的地势水情没勘察明白,等把这些事全办妥之后还得先去趟保定,等拜见完制台才能回京。”
提起这个,石赞清不禁问道:“皇上命陕西巡抚谭廷襄署理直隶总督,二十几天前到任的。你之前有没有打过交道,跟他熟不熟?”
韩秀峰这两个月走了不少路,但转来转去依然在直隶地界上转,早就听说直隶总督换人了,边走边说道:“咱们在固安时他在保定做知府,他奉调回京时我正好在乡丁忧,从来没见过,从来没跟他打过交道。”
“我倒是跟他见过几面!去年正月,他跟你一样同与仓场侍郎阿彦达来天津验收漕粮。我是五月底到任的,他们在这儿办差办到七月底才回京,仔细算算前后打了整整两个月交道。”
石赞清笑了笑,接着道:“没想到他的官运如此亨通,一回京就因验收漕粮出力,外放陕西巡抚。据说湖北闹长毛,陕西也受到袭扰,他奏请朝廷派陕西官军入鄂协剿,一到任就捞了点军功,在陕西巡抚任上干了没几个月就署理上直隶总督。”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忍俊不禁地问:“石叔,您是说我回京之后也能升官?”
“只要来验收过漕粮的,几乎全升了官。何况你现在是钦赐举人,谁也不能再跟之前那样拿你的出身说事。”
“石叔,您也太瞧得起我了。之前来验收漕粮的是全升了官,可人家不光出身比我韩秀峰好,资历也比我韩秀峰漂亮。别的不说,就说谭廷襄,他不但是进士,而且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在刑部做过主事、郎中,在地方上做过永平知府、保定知府,而我呢,连知县都没做过!”
“要是照你这么说,他还没做过小军机呢,更没做卿贰官。”
“不一样,这事没您想的那么简单,何况我现在也心思想这些。”韩秀峰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突然话锋一转:“石叔,您今儿个忙不忙?”
“瞧你这话问的,这么说吧,陪好你这位钦差是头顶大事!”
“打住打住,您别再拿我开涮了。”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去双忠祠拜祭下忠愍公。”
石赞清楞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行,我陪你去。”
……
恩俊没想到韩秀峰突然要去什么“双忠祠”拜祭,就一起陪同的天津知县尹佩玱忙着让家人赶紧去准备祭品,好奇地问:“尹老弟,双忠祠供奉的是哪两位忠臣?”
尹佩玱急忙道:“禀大人,双忠祠供奉的是在独流攻剿长毛时殉国的前副都统佟鉴和天津知县谢子澄。不过天津百姓感念谢忠愍公护城有功,只晓得谢忠愍公,不知道佟鉴,所以把双忠祠叫作谢公祠。”
见恩俊若有所思,尹佩玱又补充道:“谢忠愍公是四川新都人,跟韩大人乃同乡,韩大人难得来一次鄙县,去拜祭下为国捐躯的同乡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恩俊微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或乘轿,或骑马,一起赶到西门外永丰屯驴市口的双忠祠,赫然发现祠内供的虽是木像,但香火却不绝。
看着百姓们吓得赶紧离去的背影,石赞清感叹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忠愍公虽埋骨异乡,但死得其所,至少我天津百姓不会忘了他的大恩大德。”
韩秀峰等随行的差役摆放好祭品,整整官服,接过尹佩玱帮着点好香,走到香案前一边拜祭一边问:“忠愍公是怎么殉国的?”
“禀韩大人,咸丰三年,长毛直奔我天津而来,前锋都已经杀到了西郊小稍口。城内官绅百姓人心惶惶,忠愍公挺身而出,亲率三千余团勇出城阻截,厮杀了一天一夜,将长毛击退。一个多月后,忠愍公又率团勇副都统佟鉴赴独流……”
听着尹佩玱介绍,韩秀峰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谢子澄这个同乡死得是真冤。作为知县,守土有责,能守住天津城本就立下了一大功,却偏偏在侥幸击退长毛前锋之后,非得跟着大军去围剿,结果壮志未酬身先死。
石赞清不知道韩秀峰在想什么,跟着上了一炷香,正准备开口,韩秀峰突然回头道:“信诚,你们先出去。”
“嗻!”恩俊意识到韩秀峰有话要跟石赞清说,连忙领着众人躬身退了出去。
石赞清也意识到韩秀峰有话说,再想到韩秀峰这次来天津所办的差事,忍不住问:“志行,难不成西夷真要跟咱们开打,真会北犯直隶?”
“朝廷要是再不答应他们的那些条件,要是再跟之前那样百般拖延,他们一定会跟咱们开打,一定会北犯直隶。”
“晓不晓得什么时候来?”
“快了,”韩秀峰将广东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随即回头看着谢子澄道:“忠愍公守土有责,石叔您现而今又何尝不是。并且英佛二夷不是长毛,没长毛那么容易对付,您得早做打算。”
石赞清猛然意识到韩秀峰非要来这儿拜祭的良苦用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这次跟道光二十年不一样,朝廷并非一点准备没有,不然皇上也不会命你来巡视海防。既然早有准备,难道一点胜算也没有?”
“要是跟三年前一样,来四五艘炮船,四五百兵,将其击退虽不容易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可这次他们要么不来,要来就绝不会只有四五艘炮船,四五百兵。您虽没见过西夷的炮船,但您在固安时见过西夷的洋枪,应该清楚这仗真要是打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有败无胜?”
“反正我韩秀峰是没本事打赢这场仗。”
“能不能不打?”
“想不打也不难,可谁敢开这个口,就算冒死进言皇上也不会听。”
“那怎么办?”石赞清忧心忡忡地问。
韩秀峰长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直隶总督有那么好做的吗?论资历、论才具、论军功,这直隶总督怎么也轮不着他谭廷襄署理。”
石赞清大吃一惊:“志行,你是说……”
“石叔,您心里有数就行了,他谭廷襄这总督究竟能署理几天,他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是他的事,您得赶紧想想自个儿。”
“志行,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石赞清深受皇恩,不能上对不起皇上,下对不起治下的百姓!”
“妻儿老小呢,您有没有想过她们?”韩秀峰深吸口气,紧盯着他道:“实不相瞒,这次来天津巡视海防是我跟皇上奏请的,皇上原本没打算派我来,可以说我这次是专程来找您的!”
“志行,你别说了,也别劝了。身为天津知府,我石赞清守土有责,就算洋人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苟活!一样不会做出那等把妻儿老小送走,动摇军心民心之事!”
“可是……”
“志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看着石赞清决绝的样子,韩秀峰意识到再劝也没有,只能低声道:“既然您决心已定,那就赶紧召集盐商士绅劝捐募饷。跟洋人打仗与跟长毛打仗不一样,兵在精不在多,招募编练一两千团勇足够了,把银子省下来赶紧去买洋枪洋炮。”
“能买着吗?”石赞清急切地问。
“现在还能买着,过段日子就难说了,到时候就算能买着也运不过来。”想到富贵从福建发回的急报,韩秀峰沉吟道:“一个叫黄得禄的闽商,一心报效朝廷,正在福建筹银打算去南洋买炮。他真要是能买到,我让赶紧运天津来。您要是能筹到银子,我一样可差人帮您去买。”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我这不是救您,我这是……这是不想看着嫂夫人和几个娃被您连累!不过就算能买着犀利的洋炮,这城能不能守住一样两说,您还是做最坏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