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连这口气,他莫非是想对租庸调法的实施过程进行监控?可他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还懂‘宏观调控’不成?”
  听到王连言之凿凿地说,应该制定几条监管条款,降低民间执行租庸调法时的损耗,李素内心还是挺好奇的,因为他自己也想不到王连会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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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巴,刘巴也是一脸认真,李素就大度地请王连摊牌:“且试言之。”
  王连拱手,然后转向刘备继续阐述:“大王,以臣在广汉所见,以及对民情民心的体察,臣以为,租庸调法的自由汇兑一旦实施,有可能导致蜀郡等富庶之地,反而向缺粮的广汉郡买粮。然后蜀郡之民自己种桑养蚕,用一部分广汉的余粮满足蜀郡军民日常饮食所需。
  因为右将军也说了,蜀郡有都江堰之利,未来甚至还有乐山堰之利,丘陵平缓适合种桑的土地极多,缫丝水车众多。蜀地百姓全力织锦的所得,已经超过耕作所得,种地之人肯定会减少——这是毋庸置疑肯定会发生的,因为当年汉武帝用桑弘羊平准均输之法时,就发生过类似的先例。
  而大王的北伐大计,一贯是时时以‘克复长安,还于旧都’为任,入蜀数年来,都是让南方的粮秣尽量支援北伐前线。蜀道艰难,每一石粮食要运到北方,原先是三倍损耗,近年来水运大治,降低到了两倍损耗。如果民间逐利反向运粮,把北粮南运,岂不是与国家的兴复大计背道而驰?
  所以臣建议,就算允许租庸调自由选择,也必须在梓潼、广汉等地的山道要隘设置税卡,而在长江、嘉陵江沿岸的江州、垫江、阆中等县,同样要设水巡兵丁与税官,严查北粮南运。
  陆路绵竹道、江油道、剑阁道、马鸣阁道、金牛道,一律只许南粮北去,准出不准入。而长江、泸水、岷江、雒水、涪水沿线,只许粮船顺江而下,逆流只许空船或者运载别的钱货。而汇总到了江州之后,对于嘉陵江则只许粮船逆流而上,不许顺流而下运粮。江州再往永安、出三峡至荆州,则不加限制。”
  王连每说一段,李素的表情就严肃一分,连带刘备、刘巴也觉得这确实是抑制民间投机倒把制造无效运输浪费的好办法。
  而李素更是因为历史成绩不太好,后世只通读过《三国志》,却没全面看过《汉书》,而感到略微羞愧。
  《汉书》已经成书百年,有能力有文化的官员基本上都通读总结了,连李素的弟子诸葛亮,两年前才十二岁的时候,就全面通读了《汉书》,而李素这不学无术的家伙,居然至今还只是节选读过。
  此刻听了王连的叙述,他才对汉武帝时候桑弘羊就用过的“平准均输”之法及其历史弊端总结,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三百年前桑弘羊当大司农的时候,虽然没有租庸调,但光靠平准运输这项临时措施,也是允许各州郡百姓“在谷贱伤农、筹铜钱交税出现困难的时候,改为按照当地土特产时价,以地方特产代替钱税,由大司农派出的均输官进行官商,把这些土特产卖到价高的地区出售换钱,上缴朝廷”。
  换句话说,当年桑弘羊搞的就是国有贸易公司,亲自下场赚全国差价,一方面也给百姓稍微让利了一些,免得他们被奸商盘剥,把民间职业商人的利润空间给挤占得国有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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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汉书》对这个的弊端写得也明明白白:这样搞几年之后,皇帝和朝廷为了更快搞钱,均输官和大司农为了政绩升迁,往往会强行摊派土特产种类,最后变成“均输官直接囤积居奇,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打掉了奸商之后亲自做奸商。
  而王连的讲述,显然比《汉书》更加详细,后面还一一比对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奸商反扑、官府自身腐化……因为篇幅过长,就不赘述了,否则又是一篇从人性到经济学的大论文,水好几万字都行。
  总而言之,李素听着听着,发现自己也对历史发展涨了一些见识:原来宋朝王安石的时候搞均输法,也只是把古法拿来稍微修改了一下。王安石最初也想过革除‘均输者杀了奸商自己变奸商’的弊端,但最后还是被抓住把柄喷“与民争利”,沦陷到了清华大学秦晖教授说的“尺蠖效应”里。
  有人的地方就逐利,这是不可能完全管得住的,李素也只能是谨慎,不敢说彻底根治。
  估计新法刚实施的前几年,官员和奸商都还没经验,找不到空子钻,卡Bug刷钱的人会少一些,五年十年后就不好说了。
  李素只能指望诸葛亮成长起来,借助诸葛亮千古罕有的依法治国清廉吏治解决问题了。
  刘备在上位听王连、李素、刘巴反复辩驳,他读书少,就更是一头雾水了,毕竟很多空对空的推演刘备已经听不懂。
  他只能是等三人聊完,认真地问李素:“伯雅,王连之议,你以为如何?”
  李素诚恳承认:“臣以为此议可行,确是老成谋国之论,新法实施之日起,就该在江州、梓潼等地设置税卡,严查北粮回运。
  不过,王连之议也只是一时一地的特例,时间上无法成为常年之法,北伐成功后,不出数年,就要重新评估。而地理上,他也是结合了蜀地的地理环境、运输困难,无法推广于益州以外之地。从目前设置的税卡位置而言,对赵云所治的荆州地区也无影响。所以不宜作为条文写入法典,只能作为临时的王诰。”
  李素这番话的意思,就像是借鉴明朝朱元璋立法时,一以贯之的东西写进《大明律》,临时司法解释写进皇帝的《大诰》。刘备现在只是权摄汉中王,就写进汉中王诰里面。
  法律是法律,司法解释是司法解释。
  刘备看向王连,王连也连忙承认:“右将军所定,百年之法也,臣之补充,一时之议也。”
  刘备终于拍板:“既如此,把王连之议写入王诰,《租庸调法》原文就不改了。下一个”
  王连之后,又有一些人跳出来议论,但都不是什么有战斗力的,李素也都一一驳斥,或者稍微吸收点滴可取之处。
  整个法条讨论会议,开了整整一天,中间刘备还请大家吃了顿午饭。最后,总算是拿出了大家都觉得没问题的税法。
  ……
  “卧槽,原来开个立法的会议那么累,我前世还以为那些开会的人都是进京旅游的呢,再也不敢小看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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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法结束之后,从汉中王行宫离开时,李素觉得自己骨头架子都快累散了,幸好他前面十几天放松健身了很久,偶尔一天还扛得住这种高强度连轴转的脑力劳动。
  千万别小看他的用脑,这不是简单的堆加班时间,也要看动脑强度。其他提意见的人可以只在自己发言辩论的时候才动脑,别的人提议时他们就能休息。
  而李素和刘巴几乎是一整天被各种意见代表围殴,整整四五个时辰脑子高强度对抗没停过,完事儿的时候已经有暂时性神经衰弱的表现了。
  不过让李素意外的是,刚走到行宫门口,今天的老搭档刘巴居然喊住了他,表示还有话要私下里说。
  李素有些不耐烦:“子初兄,有些话不能明天说么?如果是关于条文,刚才为什么不说?”
  刘巴严肃正色:“有些话,人多不便讲。今日听了他们那么多意见,右将军不觉得,我们不光要修改条款、增加王诰堵漏,还得在物资调度上做好准备么?
  那么多地方官员、士绅代表提到了新法允许自有选择纳税钱锦粮,可能带来的奸商囤积居奇民间挤兑,这不仅仅是他们的担心,更是他们当中一小撮人的希望,甚至他们当中就有奸商,或者他们的家人、族人、门生是奸商。”
  李素揉了揉太阳穴:“那又如何?杨洪、王连的善意建议,已经帮我们堵漏了。”
  刘巴:“堵漏也是堵正常的囤积,但力度不够,未必堵得住有意要看新法笑话的世家豪强故意不计成本囤积抹黑。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说不定就是因为今天这个会,他们看到我们能堵住正常、理性的囤积。但他们又不想放弃未来永远趁着谷贱伤农的机会盘剥百姓的长期利益,所以今年特地加大力度赔了血本也要搞乱百姓,给大王上眼药让大王看到新法的不靠谱。”
  李素抬手:“停停停,我脑子已经很累了,你直说,举个例子,他们会怎么干?”
  刘巴:“比如,全益州的奸商偷偷团结起来,在纳税季之前,提前高价吸纳囤积蜀锦。甚至提前两个月,把百姓原本准备存到九月份缴税时用的蜀锦,先买过来。
  等百姓到缴税的时候,自己一两个月内临时织不出足够纳税的蜀锦,再去市场上买,而奸商们却憋着不放货,那百姓看到的,不就是新法反而害了他们这个假象么?这样百姓就有可能被鼓动起来。”
  李素:“怎么可能,买锦就要给钱,百姓手上有了钱,直接用钱缴税不就好了?不是说了自由汇兑么?”
  刘巴急了:“听我说完!如果真的蜀地豪强都为了这个目的团结起来,他们还会选择在秋收之前就低价卖粮的!如果粮价确实很低,而百姓又习惯了织锦,肯定会被诱惑得选择‘今年多买点粮,明年就少花点精力在种地上,而选择去织户帮工织锦’。
  如此一来,九月初收税时,市面上就是钱、锦都极度稀缺,价格畸高,而粮食则充分供应,谷贱伤农比平时更贱。最后百姓发现粮食屯多了,非得再用粮换回纳税的钱锦,可不就更被盘剥了么——
  租庸调法允许用锦、钱互替,也允许以锦钱替粮,可没允许无限制以粮替锦、钱,粮的征收是受朝廷仓库建设规模制约的,粮食相比钱锦太占地方了,粮仓不够不可能巨额超额屯粮的,各地临时造粮仓也没那么快。”
  幸好刘巴不知道“爆仓”这个词,要是李素的话,听到这儿他脑子里肯定忍不住会浮现出这个词的。
  毕竟后世发生过原油爆仓、全球油库油轮都存不下,跌为负数的奇葩事件的。
  而蜀地奸商如果真这么干,其实他们也不一定能赚到钱,而有可能赔钱,所以才有那么大的破坏力。
  刘巴这是在假设这些人“为了将来永远保留秋收季节压低粮食收购价盘剥百姓”的长远利益,选择今年亏本囤积都要誓死恶心新法。
  疯狂卖粮,钱、锦则全部囤积到地主老财们家的地窖里。
  蜀地全部世家豪强富户有那么团结吗?
  如果有人倒戈想趁机赚一笔,同盟破裂,这种豪赌不就白输了吗?
  最关键的是,李素不觉得他们有那么大的本钱来囤积。
  刘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受害妄想呢?
  李素稍稍懵逼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诡异地一笑反问刘巴:“子初兄,你觉得所谓的仇视新法的蜀地世家豪强富户,他们所有窖藏起来的存粮,够买光市面上的锦、吸干市面上大部分的五铢钱么?”
  刘巴:“不要小看益州豪门大族屯粮的能力,蜀郡富庶,民间有钱人存的粮食够吃好多年呢……而且,你所谓的五尺宽的新式巨幅蜀锦,我看至今产能还不高吧?我在成都市面上,这几个月也没看到多少卖的。
  立此税法之前,我可是详尽调查过,我觉得目前市面上的新式织机不过万台,没有被做成衣被的新锦,也不过数万匹。这样一个规模,如果蜀地世家豪强都团结起来放粮囤货,是有可能买光回去窖藏、憋到纳税季结束。一直憋到年底的。”
  李素终于放松地笑了,他知道刘巴的忧虑来源于哪里。
  而那些今天在暗流下明着好意劝说“新法反而会与民争利、盘剥百姓”、实则有可能放粮屯锦的名士们,他们的信心又来源于哪里。
  汉末没有大数据!所有人都严重低估了新式织机的产量,和新式蜀锦的存量,所以他们觉得自己的粮食够买光蜀锦!
  杨洪那样的人,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杨家就有两千台织机了。但因为没有行业统计数据,连杨洪都不知道甄家糜家李家诸葛家有多少织机,刘关张的亲戚有多少织机。
  外人都是顶着战争迷雾,没有开“地图全开”外挂的。
  他们只好根据市面上有多少蜀锦在卖,大致做个估计。
  而这个数字之所以严重被低估,是因为李素去年抽了三万五千匹巨幅蜀锦、折合十几万匹传统窄锦,问孙坚买了长沙郡!
  这笔交易是秘密进行的,至今只有刘备李素荀攸几个人知道跟孙坚的实际交易内容。
  这就导致直到去年年底为止,这一年多来发展蜀锦产业的成果,没有到益州市场上流通。世家豪强奸商们根据市场流通量反推产能,也就产生了严重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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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刘巴都觉得“目前巨幅蜀锦的年产量,到秋收季时,可能也就三四万匹、机器一万多台,折合不到三亿钱”,那刘巴当然要担心被买光哄抬了。
  可要是李素告诉他,半年多前机器就有一万六千台、今年过年时破了两万、年底能到四万台,今年生产出来的织锦,截止到九月秋税,累计也能有十几万匹,总产值十亿钱,刘巴还用担心蜀地奸商有那么大资本盘吗?
  不过,刘巴的担心,倒是给了李素一个启发:看来,要减缓新式蜀锦在蜀地的出货了,宁可稍微憋两个月,示敌以虚,让那些奸商觉得自己有希望赢“这个抛盘我接得住”,从而高价接盘。
  等他们上钩之后,李素再在秋税开征前最后一两个月,放出天量抛盘。
  看那些想哄抬钱、锦,压低粮价的家伙有没有那么多粮食接盘。
  李素相信,就算把蜀郡、广汉、犍为所有的地主老财的存粮都拿出来,也接不住十几亿钱的蜀锦抛盘。
  对付囤积奸商的最好办法,就是敞开供应,让他们看看工业化的恐怖产能。
  “汉朝人真是淳朴啊,居然觉得工业化量产的东西他们也能买得光?还能托盘炒作?你以为是矿难时候的显卡啊,一个本该贬值的电子产品都能成为理财产品。”
  李素内心恶狠狠地独白。
  刘巴并不知道李素的内心活动,他只是看自己指出了一个危险后,右将军居然表情阴晴不定,最后还得意起来,差点以为李素是失心疯了。
  “右将军何故发笑?”
  刘巴的心态,一如华容道时的徐晃听到曹操发笑一样,心中发毛,唯恐猪队友的自鸣得意又招来什么更强的敌人。
  “呵呵,没什么,子初,这事儿不是你该知道的,你只要知道,大王与我,早有办法应对这些奸商就是。”李素收住笑容,并不打算把那三万五千匹巨幅锦的去向告诉刘巴。
  连队友都骗,让队友都着急上火,这戏才演得更真,才更能让蠢蠢欲动的人下定决心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