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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万百姓被驱赶着,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扶老携幼便向德州城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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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面极是壮观。
  乌云压城,天地间全是一片哭喊,将楚军的士气与信心也狠狠地压下去。
  “攻城!”
  瑞军旗帜翻飞,号角声响起,与哭喊声共谱。
  密密麻麻的百姓如蝼蚁一般已奔到楚军箭矢的范围,楚军已能看清他们的凄惨的面容,他们当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个个极是可怜,有人拿着锄头、柴刀等各式各样的武器,更多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逃难。
  杜正和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句“放箭”,最终却没有喊出来。
  他这辈子杀过许多人,自然也知道慈不掌兵。但……杀一个人与杀一万无辜的人有什么不同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感受毕竟还是不一样。
  这一声令下,下面那么多人便是像牲口一样被杀掉……他甚至望到冲在最前面的有人男人抱着个孩子,那孩子也就如他的儿子一般大,正在放声大哭。
  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又想到德州也没有那么多箭和弹药,就算放箭又如何呢?最终还是杀不完的……
  这般想着,就连守城的信心都开始动摇。
  “放箭!”
  就在杜正和迟疑的这一瞬间,一声厉喝响起。
  杜正和转头看去,只见王笑亲自抢过一张弓,张弓射出,城下一个难民应声而倒。
  “放箭!不得犹豫!”
  箭雨如蝗,向城外的人们席卷而下,遍地都是血泊,哭嚎声惊天动地……
  丁横跑在难民当中,他原本就住德州城东北方向的丁庄,两天前被掳过来。他二十余岁,头发稀松,瘦骨如柴,看起来像四五十岁模样。他家中亲人在七年前建奴入塞时便已经死光了,只有他躲在一个树洞当中逃得了性命。这七年日子也没有好过,苦苦捱到现在,还是被袭卷到兵祸之中。
  被掳来之后也只有今天早上吃了碗极稀的粥。然后被逼着列成队列,开始攻城。
  瑞军并没有给他们分发太多武器,那些锄头柴刀分发完了,没领到的人便赤手空拳向前跑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反正后面的瑞军怎么吩咐便怎么做。
  他们也不敢反抗,谁要是跑得慢了便一刀劈下来,他们没打过仗,反抗也是反抗不了的。
  丁横东边队伍的中段,同村的人都被打散了,周围的难民他并不认得,此时右边是个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的;左边是个妇人,手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娃,边跑边哭哭啼啼。
  队伍中多是这样的人,说是攻城,无非是要让楚军杀到没力气。
  前方箭雨袭下来,有人惨叫着倒下去,有人惊呼着想要逃,被瑞军砍倒在地上,于是队伍继续前行。
  丁横旁边那个老头实在跑不动了,摔倒在地,也被一刀砍死。
  负责驱赶这队人的小头目叫孙三财,是镇南军的老卒了,很是凶狠。砍死老头后依然不停催促着。
  前面的地上已留下一地尸首,他们踏着血迹跑过去,丁横左边那妇人一脚绊倒,摔在尸体上,手里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大哭。
  “军官……俺真跑不动……”
  妇人话音未落,孙三财又是一刀劈下。妇人咽了气,孩子哭得更大声,肝肠寸断,让人忍之不闻。
  孙三财却是执着刀又跨出一步。
  丁横吓得头皮发麻,却鬼使神差地飞快抱起那孩子,低着身子嚅嚅道:“军……军爷,俺带,带……带着这娃儿跑。”
  他声音极小还带着口音,孙三财虽没听清,但看着面前恐惧哀求的脸还是明白他的意思。狞笑道:“去攻城,把这娃摆到军官前面。”
  似乎觉得这事很有意思。
  城墙上箭雨袭落,挂着绳子的巨大的木桩在城墙上摇荡着,嘭的一声击在云梯和守攻的百姓头上,白色和红色的液体四溅,尸体不时掉下来,在城墙下堆得老高。
  丁横佝偻着身子,抱着孩子冲到墙上,目光看去,只觉如置身地狱。
  “上云梯!”
  怀里的孩子还在大哭,丁横一手抱着她,一手扶着极不稳当的云梯,浑身都在颤抖。脚才踏上去,一声轰响,巨大的木桩砸在云梯上。
  云梯倒下,丁横摔在一片尸体上,好在他爬得还不高侥幸未死,后面又有人踩过来,他躬起身子,将小女娃护在身下。“嘭”的一声,一具尸体砸在他身上。
  “别在那装死!快上去!”孙三财一手持盾护住头,一手持刀继续逼迫。
  浑浊的泪水顺着丁横满是血污的脸流下来,他心里无声地呐喊着。
  “苍天呐,你开开眼吧……”
  德州城内,许许多多人围在府衙前痛哭。
  城中百姓多有亲友住在城外,眼看那么多人被裹胁着攻城继而丧命于城墙下。他们便纷纷跑到外城想求官军高抬贵手,被官军驱散之后便跑来哭求齐王。
  “殿下!俺姥爷就在城外住啊……他都八十一了啊……俺求你放过他们吧……”
  哭声震天。
  耿叔白迅速领着锦衣卫过来驱赶,于是哭声更是凄惨起来。
  周衍听了心中不忍,不顾劝阻执意出来,第一眼便看到锦衣卫正在拖开一个老妪,那老妪手指抠着地砖,指甲早已掉了,血流不止,衣服也被扯破,身上瘦骨嶙峋,却死也不肯走,不停哀号。
  “王爷啊!俺的儿子就在城外啊……他死了俺也不活了……”
  周衍头皮发麻。
  他年少血热,望着那一张张哀求可怜的面容,又听说城墙上正在屠戮百姓,整个人便魔怔在那里。
  好一会,他似乎是在心中作了某个决定。
  “去城头。”
  一众官员心惊不已,连忙把他拉回来,周衍这次却极是执拗,不声不响便又往外走去。
  宋信是最明白他的,挥退旁人,苦劝良久,最后死死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
  “殿下!你不能去啊殿下……此事便算是你去了也与事无补,只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便让怀远侯去杀,你只当现在还不知此事……若是以后百姓有怨,殿下只需说是微臣拦着你,到时殿下杀了微臣平息众怒便是……”
  周衍嘴唇嚅了嚅,有些不可置信。
  “先生?”
  两个字吐出来,声音很轻。
  “殿下,你明白的……要守城绝不能心软,此事怀远侯做得没错。殿下若是出面阻拦,德州城或许便因此失守……切不可啊……”
  “先生?”
  周衍似乎有些疑惑,喃喃道:“你是……我的宋先生?”
  “殿下……”
  “宋先生以前并非如此教导我的……他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现在你说德州城破了,我会死,所以,因为我不想死,便要让人屠尽这城外十万无辜百姓?然后,为了自己的名声,我还要杀掉自己的先生?”
  宋信抬起头,脸上也是老泪纵横。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把齐王教得很好,有志向、肯纳谏、懂仁治、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贤君,但就是太年轻了,年轻不是什么错,错的是如今的时局。
  时局变化太快,年轻的齐王还没能适应和转变过来,不够虚伪、不够心硬,换言之便是太天真。哪怕他已经比几乎所有十五岁的孩子要成熟稳重,但还不够。
  “事不能这么看啊殿下……”
  “你是我的宋先生吗?”周衍又问了一句:“告诉我,我与这城外十万人,孰重孰轻?”
  宋信长叹一声,缓缓道:“殿下重。”
  殿中安静了一下,城外杀喊声依旧,远远回荡开来。
  “我们读圣贤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我们其实是不信的。我教给殿下的,是一个手段,需要假以时日,殿下便能运用自如……”
  周衍闭上眼,摇了摇头。
  宋信再说的什么他已经没在听了。
  他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希望、失望、再有希望、再有失望。起起伏伏,已经到他能承受的极限。
  哪怕王笑回来了,他也没有觉得轻松些。这几天‘齐王’的声望因王笑做的那些事被推到了,但今天又被猛地扯下来。
  连自己最信任的先生,也不过只是想把自己教成父皇那样。
  真不明白他们忙来忙去换一个天子是为了什么……
  民心易变、局势易变,就连先生口中的道理也一直在变,但他已经累了。
  他终于看明白了,监国就已经很难,当皇帝会更难,以前觉得父皇无能,自己一定要中兴天下,但现在看来,自己连父皇的一半没达到。
  呵,少年心气,自以为是……
  周衍想了想,解下自己的王冠,解下那一身王袍,只穿着中衣站在那。
  “松开吧……殿下、殿下,先生在意的只有殿下……我不当这个殿下了,以后我也不想当什么陛下……你松手,或者把我送出去交给吴阎王。我这一条命,担不住那么多人的命,累。”
  宋信愣在那里……
  “此事,殿下自己说的可不算。”有人走进堂中。
  宋信脸上还是浊泪横流,转头看去,却见来的是王珠。
  王珠依然是那副冷峻的表情,但额头上有个大包,平白将那份冷峻气质击碎,显得有些……滑稽。
  与此同时,德州东城墙。
  杀喊声中,丁横抱着小女娃颤颤巍巍上了城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安全地爬上来的,居然没有被砸下去。
  但即便上了城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攻城,于是将那女娃抱在怀里,佝偻着,偏过半个身子,嘴里喃喃道:“官爷……放过俺们吧……求你……娃还小……”
  畏畏缩缩的话语如蚊吟一般。
  官军没有应他,只是注目远望着。
  远处,瑞军后方的营地里腾起一团火光……
  事实上,守城的大锤已经停止了摇摆,箭雨已经许久没有落下,丁横这才得以安安全全地爬上城头。
  丁横转过头,看着那巨大的烟柱,嚅了嚅嘴,大喊道:“别攻城啦!官军要赢啦!”
  ……
  “秦副帅成功了。”城楼中,王笑飞快低语了一句,喝令道:“高成益、林绍元!领贲锐军接应百姓入城!”
  “是!”
  “秦山湖!领五千骑随我出城迎敌!”
  “这……侯爷……”
  “听军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