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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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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从睁开眼,转头看去,缨儿与钱朵朵一个抱着自己胳膊,一个把头埋在自己肩上,都睡得正香。
他向左看去,钱朵朵睫毛微翘,眼角还带着泪痕。
她也不知哪学来的,昨夜与王笑浇花时竟是念了一句艳词。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钱朵朵素来娇弱不堪,当时这一句诗恰把那份娇柔与情意表达得淋漓尽致……之后明明不行了还紧紧抱着王笑,眼泪都流出来……
王笑又向右看去,见缨儿脸蛋吹弹可破,睡觉时微微张着嘴,显得更为可爱。
她脸上的婴儿肥渐渐褪去,如今愈发有些俏丽。
她不像钱朵朵会念着诗词,亲近时却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缨儿给少爷生个女儿好不好?”
王笑这辈子第一个陪在身边的女子就是缨儿,私心里其实疼爱她更多一点,只是对旁人不好说。此时眼看着她,眼里有更多了些柔情。
过了一会,缨儿似察觉到王笑在看自己,睫毛一动,醒了过来。
“少爷……”
两人也不起来,躺着絮絮叨叨地说些闲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缨儿在说。
“以前在府里做事,我起得最早呢,如今被少爷养得懒了,现在才起来……”
“少爷是不是又要走了?这次要去多久啊?”
王笑道:“过年前就回来,好不好?”
“那么久?可以带缨儿去吗?”
“本来是想带上缨儿的,但这次巡视山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突然去山西……”
缨儿乖巧地应了一声,又道:“我好喜欢睁开眼就看到少爷……”
“那我以后多陪陪缨儿。”
“其实少爷只要不总是出门,我就觉得很好啦,只要少爷在家里,每天都能见到,也就够了……”
她说到这里,王笑又凑过来亲了亲她。
缨儿睁大了眼,羞答答问道:“少爷,我最近是不是变漂亮了?”
“是啊。”
“也更有趣了吧?我有感觉少爷更喜欢我呢……”
王笑确实感到缨儿最近确实更有女人味了许多,彼此相处那么久了,她近来却每每还能让他有种食髓知味的感觉。
缨儿能感到王笑对自己的热情,觉得很开心,又道:“善持和我说的哦,少爷虽然疼我,但我也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可人才行。”
“顾横波?”
王笑微微一愣,觉得怎么哪都有这女人。
“缨儿你不要理她,别被她带坏了。”
“但是少爷明明是喜欢的啊。”
“我一直就喜欢缨儿,和她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没有关系。”
“哪有,明明最近有更喜欢些……昨天我看到少爷是从前院跑着过来的……”
“我只是想锻炼一下身体。”王笑道:“总之你不要和她玩,她是在利用你。”
“但是她对我很好啊,其实我觉得她像姐姐,但她却说我才是姐姐,她什么都想着我呢。”
王笑道:“缨儿我和你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的……”
“那芊芊姐最漂亮,她也会骗人吗?”
“那倒不是。”
王笑想了想,虽然觉得这么说未免有些脸皮厚,还是道:“顾横波是想利用你来接近我……”
“对哦,少爷你要不要纳她作侍妾?听说别的王府都有很多侍妾,多的有上百个呢,我们王府只有四个人,少爷会不会丢脸啊?”
王笑一愣,反问道:“你被她蛊惑到这个地步了?”
缨儿想了想,道:“她和我说了很多,我听的时候觉得好有道理,但现在也不记得她是怎么说的。不过少爷啊,其实我也不笨呢,我也是有想法的,嗯……善持姐又聪明,又有忠心,要是她能跟在少爷身边,也能帮少爷做很多事啊。而且她是南曲第一,一个人也能比上很多个女人了吧?少爷纳了她也能少纳很多女人吧?”
王笑轻轻弹了一下缨儿的脑门。
“笨死了,还说自己不笨,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缨儿嘟囔道:“那我一个丫环也不用很聪明嘛。”
“嗯……缨儿在丫环里也是比较笨的。”
缨儿闻言只是娇憨地笑了一下,因为在被窝里说话而欢喜。
“那少爷这次出门要不要带上她?她能打理很多文书呢?”
“不要,我这次一个女人都不会带的,马车我都不带,来无影去无踪,谁都休想打探到我的行迹……”
“为什么啊?”
“比如你是一个坏官,听说靖安王出巡了,又不知道他在哪,你说他怕不怕……”
“少爷有什么可怕的……”
山东平阴县,大寨山。
大寨山险峻陡峭,因狼溪河的一条支流发源于山脚下的狼泉,故又名“狼山”。相传古时洪水泛滥一片汪洋,唯独此山露在上面,所以也称其为“浮山”,可见其高。
狼泉边有两个村子,一个叫丁泉村、一个叫大寨村。
这日,大寨村的村民晁黑腚扛着锄头从田间回家,锄头上还拎着一只野兔。
晁黑腚走着走着,忽见一个男子正在田梗间丈量着什么。
“咦,刘大人,你怎么来啦?!”
蹲在那的男子站起身,摆了摆手,笑道:“我只是个小吏,当不得什么大人,莫要这般叫了。”
他名叫刘文,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余岁,看起来却很黝黑老成。
“好咧,刘大人。”晃黑腚乐呵呵地点头应道。
他放下锄头,过去帮刘文一起丈量田地,嘴里问道:“俺们大寨村里县里的路可难走,刘大人过来可不容易吧?”
“是啊,天没亮就起身,日头都快落了才到。”
“那今天到俺家里住吧?俺今天打了一只野兔,一块吃了。”
刘文连连摆手,道:“我不能吃你的东西……”
“一只野兔有啥打紧的,要不是刘大人,俺哪有现在这日子,早饿死哩……”
两人推拒了一番,晁黑腚很是热情,拉着刘文不放,刘文于是与晁黑腚约好了,若是不收是钱,是不敢上他家去吃的。
刘文想的是,晁黑腚也是这大寨村难得的聪明又口齿伶俐之人,正好有许多事问问他。
到了晁黑腚家中,晁黑腚乐呵呵地让婆娘把野兔拿去烧了,他家的孩子又围着刘文笑咯咯的说了好一会话。
周围的邻居听说刘大人又来了,纷纷上门,捧着鸡蛋果子地送过来。
刘文一一婉拒了,和晁黑腚在桌边坐下来闲聊。
“这次来你们村,还是要了解一下税赋的事。”刘文开口问道:“你家里有三十亩地吧?”
只这一句话,晁黑腚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
“要说以前,那日子是真没法过啊,俺阿爷在的时候,家里就五亩地,又租了范员外的十五亩。地租是四六分,阿爷四分、范员外六分。一年忙下来种四十石粮食,交给范员外家十八石,阿爷得二十二石,然后田税要先交三石……”
刘文听到这里,给晁黑腚普及了一下,道:“开国时太祖定下田税,三十税一,但士绅不用交田税,每县有多少土地就得交多少田税,此为定数。楚朝两百多年下来,士绅田地越来越多,县里把本该由士绅交的田税分摊到你们身上,故而你们要交的田税也超过了十税一了。记住,以后田税也只有三十税一,不会多收你的……”
“好咧,以前可不止十税一哩,三石的粮税,还得再加上淋尖和火耗,得交四石。”晁黑腚道:“我们大寨村离县里太远了,都是范员外代征,范员外是个大善人,但范管家那腿脚可了得,每次淋尖踢斛,那一脚下去,俺和阿爷的心肝都疼得厉害……
交完田税,剩十八石粮,一家人紧一紧,勉强还能吃一年,但可还没完啊,可还有佣税。不交佣税,俺和阿爷就得去徭役,一人又得交一石粮食……”
刘文道:“若朝廷真要派徭役,是不会因为你们交了佣税就免除徭役的。”
“怪不得哩,俺就说,明明阿爷交了佣税,咋还是被带去服徭役?那年俺阿娘一人在家里累了一身病,没两年就去了啊……”
晁黑腚说着到这里,眼眶发了红。
这时候他婆娘韩蛐儿端着兔肉进来,她生得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刘文还壮实不少。
“哭啥?刘大人来了,你陪大人好好说几句话,咋还抹了眼泪……”
“你这婆娘懂啥,现在日子好过了啊,可惜阿爷阿嬷没熬住啊。”
晁黑腚说着挥了挥手,把韩蛐儿赶开,咧了咧嘴,又向刘文道:“刘大人快吃,趁热。”
刘文点点头,却也只夹了两口。
他知晁黑腚的婆娘孩子是怎么劝也不会上桌的,自己少几句口,晚间他们才敢多吃几口剩菜。
“大人你多吃些,俺婆娘手艺差,但这兔肉可新鲜……”
“接着说你们以前还有哪些税?”
“佣税之外,就是这丁口税。那时候俺家交六石丁税。”
刘文手中的筷子停了一停,问道:“六石?”
他转头看了看这破屋,又问道:“你家哪有六口人?”
“那时俺阿爷阿嬷还在,俺还有个二儿子,才两岁就没了,但这丁税还得交不是吗?后来阿爷阿嬷也没了,但县里一直没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俺一家三口,得交六口人的丁税哩……”
纵使是过往的事,刘文听得也是大怒。
丁税也叫人头税,从东汉起就有了,以前都是向成年丁口收缴,楚朝则是三岁以上的小儿就得交丁税,后来又成了三月大的婴儿也得交。
这年头,孩童夭折率极高,生了就要缴税,死了却不给抹掉……
刘文想到这里,手中的筷子抖了抖,兔肉掉回了碗里。
他又问道:“如此算来,你家里一年只剩下十石粮,可够活?”
晁黑腚道:“真有十石粮,一家人混着树皮吃还可能活下去哩。刘大人忘啦,还有粮税、调税、辽饷、剿饷、练饷……”
刘文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晁黑腚又道:“这还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啊,遇到灾年,也只能借债了……俺家人能活下来,是运气顶顶好滴。”
刘文:“……”
他放下筷子,叹道:“那样的年景,活不下去啊。”
“咋活得下去哩?俺阿爷把最后一块疙瘩饼给了娃,活活饿死了啊。”
晁黑腚说到这里,又把桌上的兔肉往刘文前面推了推,道:“要不是刘大人前年给俺家分了田,俺都想好哩,俺也得带着婆娘去造反。”
刘文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反而笑了笑。
“说说如今吧,日子如何了?”
晁黑腚抹了抹眼,一拍大腿,道:“嘿,俺有三十亩地种着,三年都不用交田税,又不要给地租。刘大人你说哩?要不俺说刘大人是俺的恩人哩!”
他说着浮出笑来,又道:“不瞒大人,俺种自家的田更卖力些,又修了水渠,去年得了六十多石粮。俺婆娘又种了些番薯,在养了些鸡仔,在那边犄角旮旯的地方种了点菜,日子可好过哩,可惜俺阿爷没熬到现在……”
刘文微微笑了笑,神情有些满足,又问道:“除掉田税,你去年税了多少别的税?”
晁黑腚也有些得意,又是说到高兴处,也没仔细想,开口就道:“俺足足给了十四石粮哩。”
刘文眉头一皱,问道:“怎要十四石?”
“俺家六石的丁税,三石的佣税,一石的调税,还有二石是给村里修渠的……对了,俺还去修了三个月的渠……”
“修渠的工钱呢?”
“工钱?俺给自个村里修渠,哪要工钱?等今年地里不忙了,俺们还得再修两条渠哩……”
刘文又问道:“十四石粮食?那是还收你火耗了?淋尖了没有?还有,你家只有三口人,去年只该交三石丁税,一石调税。又从哪多出了十石?”
晁黑腚是个精乖的,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吱唔起来。
“刘大人你辛辛苦苦来一着……看俺们日子好过起来就是了……十四石不多滴,俺去年种了六十多石粮哩……”
“一家人一年剩四十多石粮,也就刚好够吃饱而已,算多好过?我问你,今年呢?”
“今年……也是要十四石。”
“明年呢?”
“明年要加上四石田税,十八石。”
“四石田税?”刘文道:“你家三十亩地,该是二石田税。刚才都和你说了,三十税一,怎么还没明白?还有,今年丁税免除了、徭役也免除了,以后做工是有工钱的……这些你都知道吗?”
“俺……”
刘文皱了皱眉,道:“大寨村里县里太远,粮食是由范家统一收的,这些多出来的税赋是他收走的?”
“刘大人,范员外前年分出来那么多田,每年还得派人帮忙运粮,俺觉得……收些火耗也没关系……范员外人还是很好的……俺有这个收成就足够哩……”
刘文摇了摇头,道:“这样下去,你家里还是没有余粮,遇到荒年怎么办?你不替自己想,也不替娃儿想?这事你早该来找我说。”
“刘大人你就别生气了……俺真觉得已经很好了……”
又说了好一会,晁黑腚好不容易才劝着刘文不再生气。
刘文则是问了些细节,脸露沉思……
说完这些事,又说起些别的闲话。
“刘大人,俺听说,你是考那个什么学当上官的?”
刘文道:“我是吏员,不是官,现在只要通过公务考试就能当吏员……”
“刘大人见过靖安王吗?”
“那倒没有。”刘文话到这里,眼中有些发光,道:“不过今年六月,我会到济南进修一段时日,到时也许能见到靖安王。”
“真好哇。”晁黑腚又推了推桌上的兔肉,有些犹豫地问道:“俺听说,县里多开了两个学堂……俺家娃儿……那个……俺家娃儿也能送去读书吗?”
刘文笑了笑,指着晁黑腚道:“我就说这大寨村属你最聪明。”
“咋样?能成吗?”
“我问你,你家的地以后给谁种?”
晁黑腚道:“俺都想过啦,俺婆娘家里有三个弟弟,一人只分了十亩地,最小的那个以后可以种俺家的地,俺再把娃儿送去读书……刘大人你看这成不?”
“行,只要地有人种,这事我替你办……”
晁黑腚大喜。
说完这些,刘文起身离开。
晁黑腚送了他再回来,却见桌上的兔肉都还剩在那里,旁却还留着一串铜钱。
他挠了挠头,心想刘大人今夜应该是宿在范员外家,明天可得把这铜板给他送过去。
次日,晁黑腚一大早就到范家去找刘文,却听说刘文一早就离开大寨村了,要到丁泉村去。
晁黑腚捧着那串钱,想了想,决定去丁泉村跑一趟……
走了一个多时辰,他路过一个山崖,忽见一个药农提着小锄头慌慌张张跑过来……
“快……快看那边……那个山崖下有……有具尸体……”
“尸体?”
晁黑腚连忙随着那药农往山崖下跑去,到了地头一看,他整个人都惊愣在那。
“刘……刘大人……”
“嗒”的一声响,手里的铜钱掉在地上……
县里又派了官差来过,确定了刘文是不慎跌落山崖。
几个村的村民们大哭了一场,在大寨山上立了一个小小的祠堂。
之后,大寨村的日子还是平平静静地过。
这里离县城太远,新的吏员还没派过来,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安静详和。
村民们都说着刘文的事,每每唏嘘哭啼。
但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小吏没了,其实也并没有太影响什么……
唯有晁黑腚在田地忙活的时候,看着新绿的麦苗,不时陷入沉思之中。
这天回来,他丢下锄头,对他婆娘道:“俺要到县里去一趟。”
韩蛐儿愣道:“你要去干嘛?”
“刘大人是被人杀的……”
韩蛐儿吓了一跳,惊道:“你疯啦!差爷都说了他是摔死的,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俺咋就不懂哩?刘大人身上那么大一个窟窿眼,差爷们咋就能说他是摔死的哩?”
“那是被山上的石头刺到哩,你是不是魔怔了……”
晁黑腚没答应,低着头走了出去。
走了半日,他走到一个岔路口,往北是往平阴县,往东也不知道是能到哪。
晁黑腚挠了挠头,感到有些迷茫。
“县太爷能听俺一个泥腿子的吗?”
再一转头,却见东面有个俊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正蹲在田边和一个老农在聊天,旁还有站着几个大汉。
晁黑腚看到这场景就想到了刘文,眼睛一酸,不自觉迈开腿就凑过去。
“老丈去年交了几石粮啊?”
“俺交了十六石哩……”
才来得及听那年轻人与老农间的两句对话,晁黑腚还没走到他们跟前,就被两个大汉拦住。
年轻人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了晁黑腚一眼,露出十分温和的笑容……
但不知为何,晁黑腚忽然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