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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订加更1/8,下一次在后天)
……
这个小营尽是来自列尉郡的猪突豨勇,连军吏也多是同郡人,两个军候,年纪大的叫戴恭,与校尉梁丘赐沾亲带故,年纪小的叫金丹,乃是池阳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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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十位当百,二十名屯长,他们都聚于一堂,摆下了宴席招待第五伦。
戴恭早就得了梁丘赐的叮嘱,对这位新来的军司马十分殷勤,亲自持扫帚在前开道,入了堂内又请第五伦上座。
第五伦倒也没有拒绝,更没有第一天就肃然表示要与士卒同衣食,而是笑着坐下,一一问起在座众军吏姓名,按照他们的级别,各送了些取暖的煤球,冬天里没有比这种礼物更暖心了。
他自称初次掌兵,还要多倚仗众军吏,这边将他们稳住,暗地里,第五伦却让第七彪带着张鱼出去,赶着外头士卒吃饭的当口代他巡视了半圈。
温暖的厅堂上气氛热络之际,张鱼回来了,第五伦假装要更衣如厕,回了屋舍片刻,张鱼乘机凑到第五伦跟前,低声报告了外头的见闻。
“吃的都是藜菜羹,淡得跟水一般的粟粥,喝进去五碗都不顶饱的。”
他一个半大孩子都如此,成年人食量更大,按照张鱼的描述,军队里给每个人提供的食物数量,只能维持他们勉强不饿死,难怪第五伦进入营中后,所见众士卒皆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这群人风吹就倒,走上百里路就歇菜了,能开到边塞打仗?
第五伦才发觉? 自己进的根本不是军营? 而难民营啊!
吃都吃不够,更别谈训练了? 而这里面? 恐怕有很大猫腻,他心中了然? 让张鱼再去外头观察打听,自己则重新回到了宴席上? 用筷子敲打碗沿道:“既然诸君皆已饱食? 同乡之谊也论过了,吾等还是谈谈公务罢。”
第五伦看向年纪稍长的戴恭:“戴军候,我来之前,听说是由你兼着军司马之事?”
“然也? 老朽没什么本事? 管着如此多人时常惴惴不安,如今司马既至,老叟也能松口气了。”
戴恭倒是干脆,立刻将军中名单薄册等悉数交给第五伦,包括各当百、屯的兵额数目? 以及每月粮食、麻衣用度。
但第五伦是在郡县基层当过吏的,自然知道这些明面上的账簿看看就算了? 但他依然认真地翻阅了一遍,堂上军吏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停了? 干这行久的镇定自若,刚入军不久的则隐隐不安。
第五伦很快就看完了薄册:“除去在座军吏? 本营初冬时共计一千余九十六人啊? 如今还剩一千余二十人? 那七十六人出了何事?”
另外一名军候金丹禀报道:“敢告于司马,其中二十五人因妄图逃走,亦或是触犯了军中禁令,故被处死,头悬辕门。”
“另外五十一人呢?”
“皆是冻病而亡。”戴恭接过话,言语中满是惋惜:“这个冬天,雪下得早,太冷了。”
大军还在首都附近,就有1/20的折损率,军营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挺恶劣啊,难怪宗族中人听说征徭役,都面色惨白,就算不打仗,也随时可能有性命危险。
第五伦沉吟后道:“诸位可知我过去做过甚么官?”
他在列尉郡是大名人,众人还真能说出点第五伦的事迹,或言他是孝廉、郎官,或有人记得,第五伦还做过近一年的户曹掾。
“没错,户曹。”第五伦道:“郡中各县户口、赋税、田产,多寡都逃不出我的眼睛,我亦知道,豪右大户,常常为了逃避租赋,便行隐匿之事,百亩田报上五十亩,三十名隶臣只报三人,都是常有之事。”
此言似有所指,席上心理素质较低的几个小士吏不安起来,但戴恭却仍是泰然处之,只在第五伦话音毕后,索性愕然问道:“听司马之意,是以为本营人数不符?”
第五伦笑而不言,却见戴恭猛地一拍案几,骂道:“司马怀疑是对的,老叟和金军候,也早就怀疑过本营当百、士吏欺上瞒下,隐匿了各自的人数,是欲靠着空名额,多得几人份的粮食啊!”
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是被戴恭率先捅破摊在众人面前,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戴恭却看着第五伦,想瞧瞧他如何应对。
“既然不实,那便计实。”第五伦让张鱼等人将木牍和笔墨拿上来,意思明白无误。
在座众人都没想到一顿饭吃成这结果,都有些不平,还是戴恭催促道:“都听到了么?各自隐匿了多少,还不快快如实写了交上来!若再有藏匿,就算军司马心善不追究,老朽也饶不了他!”
第五伦说话众人要犹豫很久,戴恭发言,却立刻照办,啧,他才是真正的军司马吧,而话语中的暗示更是明显不过。
满堂都是沙沙的落笔声,作为当百、屯长,不一定能将字认全,但数肯定是会数的,只是第五伦见有几人在那犹豫半响,这才随便编了个数字上去,有人居然写了后又涂改掉,有时当百还得和手下屯长耳语,相互串好口供,也是好笑。
等所有人将各自百、屯的人数写在木牍上交来后,第五伦用手指蘸着水一算,居然只有九百二十多人了。
一百人原地蒸发,第五伦目光看向戴恭、金丹与众人:“彼辈又是去了何处?”
戴恭这次没有说话,倒是他使了个眼色后,军候金丹言道:“军司马,一千余,乃是列尉郡的囚徒及人奴在长陵聚集时的人数。”
“从列尉过来,乃是隆冬,沿途百余里路呢,折损百人,也算寻常,或投渭水欲逃,或夜里休整时乘机开溜,有的人顺利逃匿,有的则被追捕斩杀,难以计数,笼统算了百余,仍算在总人数中。”
至于为何,那当然是为方便军吏们吃空饷了,虽然猪突豨勇不发钱帛,但每天吃的粮食是一笔大生意,朝廷按照军中上报的总人数发下粮秣,再由更始将军幕府分配到各将军、校尉处,再往下分予小营,最后就成了猪突豨勇们每天吃的饭。
依靠在籍无人的空额,军吏们能够获得丰厚利益。
这是正常操作了,第五伦做户曹时,每逢查粮,就会出现火龙烧仓,一旦查人,就会整出这种阴兵借粮之事来,相反的是,豪右们喜欢将人口往少了报,而军营则巴不得往多了报。
戴恭这时候表现得格外气愤,指着众军吏道:“汝等竟大胆至此!瞒了我这么久,真是气煞老夫了。”
他旋即又回头面对第五伦:“军司马,既然真正的人数吾等知晓了,是否要上报校尉?”
第五伦却摇头:“我也做过小吏,深知众人之不易,谁不需要养家糊口,豢养宾客私从呢?”
众人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算是过关了。
正要赞誉第五伦几句,却不料他话音一转:“但我做户曹时有个习惯,各里闾人数,都要派遣小吏一一清点才算数。”
“军中亦然,眼下各帐士卒都吃过夕食,回营休憩不得外出了,不如乘着天还没黑,索性将各屯人数一一清点一次!”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有个当百立刻愤愤不平地起身:“如此说来,军司马是不相信吾等所书数字?”
第五伦让他坐下:“人孰无过,总有遗漏之处,谷物入仓都要每日清点,一点就是一时辰,难道点活人,比点死粮还难?”
“诸位且放心,我并非不通人情之人,这浮报军籍,死人当生人算之事,我不会追究,但营中究竟还剩多少兵卒,身为军司马,却必须一清二楚!”
言罢,第五伦让在座所有士吏起身,而自己带来的十余人,各出一个跟他们回帐中去清点人数。
在他们离开后,被迫留在堂上的两位军候和当百们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开始盯着第五伦,目光中颇有深意。
幸好第五伦带了自家私属,最为忠心的平旦和另外两名私从就带刀护卫左右,今夜他们也会在营房外执勤,否则啊,这初来军营,还真不能睡踏实——军司马第五伦因太过疲倦,忽然猝死都是有可能的!
经过漫长的两刻钟后,出去的众人陆续归来,全体军吏们遮掩捂着的真实数据,终于到了第五伦手中。
“八百三十七人,竟如此之少?”
念着来之不易的统计,哪怕第五伦早有准备,都有些不寒而栗。
从一千多,到九百余,再到八百,水分一点点拧掉后,展现在面前是一个残酷的数字。
戴恭又开始哀嚎了:“老朽代管本营两月,竟未曾察觉如此大的奸情,有罪,有罪!军司马,决不能就此罢休,不如让我将此事上报梁丘校尉,一定要惩处到底啊!”
真是可笑啊,你就是梁丘校尉的人,如此大的窟窿,校尉会不知道么?从校尉乃至将军,只怕都在吃空饷啊,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所有入营的军官,不管初衷是什么,短短半月,只怕就会被拉下水,因为浮报军籍,是一个需要所有人都参与的巨大谎言。
一旦第五伦捅破了这层薄纱,他就会成为整个军队所有军官的众矢之的!
等到了边塞,指不定就被派去做前锋,而身后则会迎来无数愤怒同僚的背刺了。
最大敌人是匈奴?
是自己人啊!
于是第五伦叹息道:“我听说前朝皇帝有句话,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无侵渔百姓,难矣!诸吏也不容易,此事只会烂在我心中,绝不会上报。”
言罢又道:“今日辛苦诸君了,我还从家中带了些宗族自织的细葛布来,比不了丝绸,若是诸位不嫌,士吏每人一匹,当百得两匹,两位军候各五匹。”
虽然只是葛布,但也算不错的礼物,被戴恭弄得紧张兮兮的气氛一下子又缓和了下来,这位军司马还是很会来事的啊,面对领导的红包,谁会拒绝呢?金丹擦了擦额头的汗,带头叫好。
等众人散去后,第五伦神情却越来越严肃。
实在是太可怕了,从征集到今日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本营兵力就蒸发了三成,有乘机逃匿,也有冻饿致死,这种情况在猪突豨勇、乃至于新军中更是常态。
第五伦算是明白,更始将军廉丹在南中时,是如何做到不打仗就损失十之六七了。
他更明白,为何新军建国以来征伐四夷鲜少胜仗,连西域城郭兵都能吊打他们。
“这样军队,还没开打,就已经败了!”
他今夜的工作还没结束,第五伦需得列个表,将各屯士吏、百将隐匿的数字比例算出,虽然大家都吃空饷搞阴兵,但谁吃得多,谁吃得还是有区别的,这决定了他们在第五伦的小本本上,是√、×、还是?。
反正那戴恭,已经是一个斗大的×了!
而这时候,第七彪却来禀报,说猪突豨勇中,有人自称是第五伦的故人。
“故人?”第五伦想了想,自家是乖乖交了每人三千六百钱蓄奴税得,莫非是做户曹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农,因为拿不出訾税被缉捕,然后被迫入伍?
等第七彪将人带来后,第五伦最初没认出来,只到那人撩起凌乱的头发,瘦了一大圈的脸上苦涩地露出了笑,说道:“第五君,是我,宣彪啊。”
却是在修令县隐居的名士宣秉之子,这宣彪年轻气盛,当初因为对扬雄嗤之以鼻,还和第五伦吵了一架,怎么成了猪突豨勇?
宣彪如今狼狈不堪,早没了先前的傲然,也来不及解释,只盯着第五伦案几上冒着热气的宵夜,喃喃道:“我……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