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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万顷,一望无垠,隐隐可以见得远处有少许船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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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连绵,不绝于耳,不过传到这里的时候,音量其实已经非常细微,很快又有浓烟升起。
这已经是南海郡王的那场刺杀行动失败的三天之后。
上官海棠来到了海边,玉冠收束之后,脑后那一部分长长的白发,仍垂到腰间。
就算是相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她也知道那些浓烟预示着什么,那是倭寇的失败。
同样的,站在五六块礁石之外的浑杀王,也明白那些浓烟升起的时候,已经是一场战争的胜负底定。
但是他也有不解的地方。
“东南盘踞着万余倭寇,这些人是你们对沿海倭寇进行打击之后,一路流窜而来的部分,但也可以说是经历了更多的战斗,仍然能够幸存,更精锐的一部分。”
“而你们虽然已经在东南聚集了数万的兵力,但作为军人,毕竟还有保土的责任,不可能倾巢而出,真正能够出动的人手,也只与这些倭寇在伯仲之间。”
“为什么能够赢得这么快?”
在南海郡王原本的计划里面,这一次如果能够成功刺杀了上官海棠,那么东南战场上,大明的军队是有可能受到影响,甚至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失利。
所以,在南海郡王与佛朗机人的合作盟约之中,有那么一条,是最重要的前提。
要想以后获得长久的贸易合作凭证,那么就需要,在东南大军失利的情况下,由佛朗机人派出战舰,对倭寇形成夹击之势。
那个时候,南海郡王也会借由这个机会,正式登上朝堂的中枢。
但这所有的计划,都有一个共同的基础。
那就是当时在浑杀王,在南海郡王,乃至于在双方所有的参谋团体,结合了人数,武器,士气,地利,天时,后勤,综合作出的判断中,东南大军与倭寇将是势均力敌,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苦战。
而现在,这个事实,就把他们所有人的预判都推翻了。
“大约两刻钟之后,你就会看到答案。”
上官海棠如此回答。
果然,大概就在两刻钟出头的时候,他们面前的海波之下,涌起了一团巨大的黑影,异常的波浪向着四面涌动。
那黑影逐渐隆起,显露出了由竹子编扎而成,覆盖住了整个船体的保护壳。
这条船,整体长有四十米左右,侧舷铭刻着扶桑风格的图案。
当船的顶端出水的一刻,浑杀王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倭寇群体耗费了不菲的财货,到扶桑国寻来的援军——雾隐号潜水战舰。
扶桑国雾隐一脉,在天赐灵感,巧合的有了关于潜水战舰的构想之后,前前后后,又历经了六代家主,完善整个战舰的内部结构,有关于各项机能的图纸。
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利用秘法耗费了十三万根竹材,优胜劣汰,才凑足了足够的材料,制造出了整个扶桑国水战方面,当之无愧的王者战舰。
仅凭这一艘潜水战舰的存在,整个雾影一脉在扶桑国的地位,就迅速拔高到了第一流的行列。
他们因此而有了足够的底气,光明正大的买卖军火、钢刀之流上品武器,完全无视幕府的态度,使得近年来扶桑国境内有野心的人,四面崛起,搅动的烽烟难禁,而自己则日进斗金。
佛朗基的战舰水准,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世界一流,但当浑杀王听说有潜水战舰这种东西存在的时候,也曾震惊良久。
这东西对同时代的其他战船,几乎可以说是降维打击,只有靠绝顶高手甘冒奇险,杀入海中,才有解决的可能。
这艘战舰的援助,本来被他们计算在倭寇的主力之中,可是现在看来……
浑杀王的身子微动,就察觉两股气机,锁定了他的身影。
一个是斜眼看来的成是非,还有一个,就是在上官海棠身后按着刀柄的黄雪梅。
哗啦啦啦!!!
落在船体缝隙中的海水,随着船的上浮而被排开。
当整条船,有一半的体积都浮上水面,似乎是内部的人发动了什么机关,很快,这个竹制的保护壳,就向两面分离、下降,露出了船舱甲板。
甲板上,站着一群扶桑忍者打扮的黑衣人,为首的则身着鬼面金盔,红巾系甲的大铠,正是历代“雾隐雷藏”,传承下来的护身宝甲。
那雾隐雷藏拉着一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的男人,从甲板上纵跃而来,中途足尖点海,掠过数十丈的水面。
“这就是那群倭寇,之前临时推举出来的大头领,我已经废了他的武功,带回去昭告沿海百姓,再问斩吧。”
雾隐雷藏将那个男人抛到礁石之上,面具下面传出来的声音,说的却是娴熟的汉话。
上官海棠一挥手,在后方守候的一众护卫里面,便有两个走出来,将那人押解过去。
“辛苦你了,天涯。”
“雾隐雷藏”摇了摇头,道:“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反戈一击,事情异常的顺利。”
成是非惊奇道:“等等,段天涯?”
这位当朝驸马,只是听到消息之后过来打架,显然也不知道上官海棠他们那个计划的全部内容,面带好奇的指了指那边的扶桑战舰,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头头了?“
“已经有好几年了。”
盔甲中的人带笑回了一句,随即取下面甲,郑重的看向浑杀王,道,“这人是?”
成是非道:“佛朗机人里的头目。”
“嗯。他有意跟我们订立盟约,以后进行大范围的商贸往来,乃至于其他方面的合作。”
见段天涯带有疑虑的目光,看向这边,上官海棠点了点头,解释了几句之后,加重语气,补上最后一句。
“但我们的计划不变。”
既然得到这样的回复,段天涯就不再犹豫,重新带上面具,回到甲板上。
他们接下来将会配合大明官兵,驱赶着那些残余的倭寇,向着满刺加的方向逃窜,裹挟倭寇残众,对那里的佛朗机人进行一定的冲击。
然后,再由大明官兵正式登陆,潜水战舰为辅。
眼看着段天涯就要离开,浑杀王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上官海棠平和的说道:“那满刺加国,独踞海上枢纽,东接大明,西去天竺、大食,有万国交通之便利,但自从成祖皇帝年间,他们便向我大明年年进贡。”
“几年前,佛朗机人率二十艘战舰,灭了满刺加。”
“月前,满刺加王子上表进京,求援复国,我大明岂能弃之不顾,失了上国威德?”
浑杀王听罢之后摇了摇头,忽然张开双臂。
成是非和黄雪梅骤然隔断在他与上官海棠之间,神情颇为凝重。
只见他背后披风之上,挂了数百枚钢锥,每一枚的形制,都与之前攻击成是非他们所用的相同。
还有一些形如轮盘的,不知道是什么用途,但数量要比钢锥少得多,或许也就意味着更加珍惜,更加危险。
“不必紧张。”浑杀王巴布罗又垂下披风,笑道,“我展示这些,只是想说明,我仍有抢先离开,前去示警的余裕。”
他心中不无遗憾的,因为对手的强大,而再次做出让步,却也因此更期待合作的前景。
佛朗机人在当今世界上足够强大,但他们并不是已经没有了敌人,再拥有一个足够强力的盟友,有弊也会有利。
而对于巴布罗个人来说,这就意味着他的后半生绝不会无聊。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大好事啊。
“因此,我愿向大明认下失败,就以马六甲洲和那二十艘战舰作为赔礼,作为我们盟约的序章。”
巴布罗继续说道,“不过整整二十艘战舰的损失,一定会让我故乡的一些家伙,对我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我大概要回去多耽搁一两个月的时间,带他们的儿女子侄,一起来立约。”
“可以。”
上官海棠从成是非他们身后得出,脸上也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探出一只手来,“请吧。”
“后会有期。”
那一袭黑色披风,一下飘摇,从礁石上飞了出去,破开海风,踏浪远去。
少顷,上官海棠他们也从海边回到东南大营之中。
而在两天之后,归海一刀押着一个样貌清矍的老者,也来到大营之中。
那个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营帐之中没有多少人。
成是非在隔壁营帐之中,而黄雪梅,则已回到城中去了。
她这次之所以会出山,就是因为在上官海棠给她的信里面提到,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她弟弟的下落。
那个小男孩当年被一个镖局的总镖头偶然救下,带回家中,当做亲生儿子抚养,如今就在粤州。
灯火冷清,归海一刀把这个老者押进来之后,一言未发,只扫了一眼,见上官海棠毫发无损,便怀抱长刀,到营帐之外去站着。
整个大帐只剩下两个人。
“徐大人。”
上官海棠眼神沉黑,道,“怎么会是你呢?”
那老者样子凄惨,花白的头发散乱,因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过,嘴唇都干裂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拳头粗的麻绳绑住,竟也甚是坦然,还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
“只因老夫这些年步步高升,是受了你的恩惠,你就觉得跟南海郡王勾结,设法透露你的行踪,调走归海一刀他们的,不会是我?”
上官海棠哼道:“我只是好奇,你已经是当朝一品,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你帮了南海郡王,他又能给你什么?”
女侯爷的白发有一缕垂在桌案上,她捏起发尾,注视着那一点雪白,由衷的困惑,“他又有哪一点,能比得上我?”
老者开口:“他……”
“你不要跟我说,他是皇室血统,也不要跟我说,因为他不是傀儡。”
上官海棠直接开口打断,“要说皇室血统,没有人能比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一个更名正言顺。”
“至于把皇帝当傀儡这种事情,在某些把书读傻了的人,脑子里面或许真的是大逆不道。可是当年,徐大人你能在义父和曹正淳的夹缝里生存,还八面玲珑,保下一批有志之士,你是那种傻子吗?”
老者想好的说词被这么一堵,顿了片刻,道:“不错。”
“圣上垂拱而至,更有利于我等施展抱负。侯爷,你也确实对老夫有大恩……”
“那就是因为你察觉到了,那些治地较远的大臣见过我之后,性格上有了异样的改变,怀疑我使用了邪术?”
上官海棠说道,“但你去查这些东西的时候,更该明白,我让他们做出的改变,都是向着好的方面,他们会更忠于职守,爱民如子。”
“他们的作为,顶多对我在名声上有些帮助,却绝没有一项是,会损害了朝廷、百姓的利益,而搜罗供应给我的。”
老者身子一颤:“所以侯爷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了?”
上官海棠皱眉:“你什么意思?”
老者昂首看来,道:“侯爷这些年,应该陆续控制了三十几位大臣。确实,相比于从前,他们都变得更加忠于职守,但侯爷有没有仔细去探听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忠于职守的?”
“他们全都变得一心扑在政务之上,一日三餐极简极捷,所有的精力,没有一点能分给家里。”
“无论是风吹雨打日晒,乃至于自身患上了某种疾病,仍旧会以政务为先,执法严明,从来不侚私情。”
徐姓老者看着上官海棠毫无变动的声色,惨然道,“两年前,湘西的刘大人积劳成疾,死在堂上,侯爷还记得吗?”
“朝廷恩旨厚葬,我赏下千两白银,抚慰家人。”上官海棠眉头皱的更紧。
“可他死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徐姓老者继续说道,“一年前,我巡查江南,江南知府是我的门生。我看他方过四十,已经满头白发,劝他向朝廷上表,调往一些更轻松的职位。”
“老夫知道,我这个学生并不是个当官成痴的人。但他居然不肯,他要将手上累积的事,全都处理完。”
“可偌大一个江南,他今天处理一件事,明天就能生出十件事,哪里会有终结的时候?”
“我那时候看着他,就像是已经看到了下一个刘大人。”
上官海棠捏住了指尖的白发,辩解道:“我只不过是对他们心中定下了尽忠职守,爱民如子这样一个信念,他们性格的其他方面,我并未做过手脚。”
“老夫相信侯爷。”
徐姓老者的口气淡了下去,“我后来差不多也猜出了,哪些人是被侯爷动过手脚的,查过他们这些年的经历,自然知道他们的改变是朝着什么方向去的。可是,侯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上官海棠道:“我让他们成为好官……”
“可为什么非要是他们?”
徐姓老者声音骤然一振,道,“他们如果是做事有偏差,或者贪赃舞弊,或者平时不够尽心,按照朝廷规制,侯爷大可以将他们贬斥一通,或者干脆撤职查办,侦查出什么来,乃至于可以将他们当场正法。”
“贪腐不行,就换上清廉之人,能力不够,就换上有能力的,朝廷科举设立在那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吗?”
这十年以来,朝廷收揽的各类人才,有一部分是被上官海棠用来填充到一些新的名目上面,扩张朝廷的体量,也有不少可以走马上任的,但是,这些人只要是到了那三十多个受到《心刺》的手下,几乎都没有太多升迁的机会。
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太尽忠职守,原本的班子也被调动起来,不需要他们的替补。
上官海棠原本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甚至她现在想一想,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让那些不能当好官的人,变成好官,这又有哪里做错了?值得你去跟南海郡王勾结,要来对付我?”
“不能当最高标准的那种好官,不代表他们不能当好人啊,侯爷为什么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徐姓老者无力道,“老夫正是知道会这样,才会生出恐惧。我已经老了,总觉得精力不济,再过两年,我便想要告老还乡。”
“可是察觉了这些事情之后,老夫生怕我哪一天精力不济,会被侯爷认作是不肯尽力,想要逃避,到时候那奇术施展下来,老夫恐怕就只有死在任上这一条路了。”
“那时老夫便一念之差,犯下了大错,成为了南海郡王的党羽,老夫自知必死。”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的这句忠告,我还是希望侯爷能够克制一些。”
话音刚落,徐姓老者忽然一声痛哼,脸色胀红,嘴角流下血来。
上官海棠一惊,身影一闪来到他身边,但要探查,却发现他已窒息而死,居然是咬舌自尽了。
十年前,上官海棠刚刚走到那个位置,她需要控制皇帝,控制一些大臣,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余地,选择足够的可信任的人才去替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