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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六月以来,京城的大小茶摊便迎来了旺季,四方街街口的李家大碗茶自然也不例外。
这不,才刚过巳正上午十点,六张八仙桌便座无虚席。
这些茶客大多都是在四方街打零工的,平素靠帮各国洋夷们搬搬抬抬的挣些辛苦钱,活儿不算多,胜在顾客好糊弄,出手也足够大方。
而在这一群敞着怀高谈阔论的粗汉当中,却杂了个头戴四方巾的长袍老儒,他一手压着花白的山羊胡,正小口小口的呡着茶水,却忽听远处传来‘一二一’的号子声。
老儒下意识探头张望,就见一群身着工装的年轻人,正排着整齐的队伍朝这边跑过来,打远一看至少也有两三百人。
随着工学的建立,始于蒙学工读生制服,也渐渐在外面流行开来——主要是没能入选的年轻工匠们在穿——不过似这般排着整齐的队伍出场的,很明显是正版的工读生。
那老儒见了先有三分不喜,等工读生们跑到近前,掀的左近尘土飘扬,他忙横起长袖护住了自己的茶杯,又摇头晃脑的叹道:“这学不学、工不工、兵不兵的,成什么体统?!”
见他如此做派,同桌正嚼着杨柳枝剔牙的汉子,偏头啐了一口,哂道:“老先生这可就见识短了,人家这叫军什么什么管理……”
后面桌上立刻有人提醒道:“军事化管理。”
“对对对!”
那汉子一拍大腿,得意道:“就是这劳什子军事化管理,听说工部下面的大厂子都再学,连那些豪商们也在跟风,您还别说,人这法子确实是管用,听说训完之后做东西更快不说,连次品和挑费都少了。”
那老儒听他说自己见识短,当下脸色愈发难看,但看看对方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默默加快了喝茶的速度。
不一会儿他便连茶叶沫都吞下了肚,瞪着眼睛数出两枚铜子儿,放在了茶杯旁边,然后起身理了理衣装,倒背着手朝四夷馆的方向去了。
先前怼他那汉子等他走远了,忍不住问周围相熟之人:“这些酸丁来四方街做什么?我一早上瞧见好几个了。”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见识短!洋鬼子们最近时兴练毛笔字儿,特意托了四夷馆给找师父呢。”
“嚯~!”
那汉子又一拍大腿,恍然道:“瞧那做派,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呢,这教洋鬼子识文断字的,可不就是个老汉奸么!”
茶摊上暴起哄堂大笑,充满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欢快。
这且不提。
却说那两百多工读生经四方街往西,很快便来到了一座名为‘聚鸿楼’的酒家门前。
董恂、陈万三、李庆早在门前等候多时,见这批学弟终于到了,李庆把手里的瓜籽儿胡乱一丢,拍着手上的碎屑就待迎上去。
“别急!”
董恂连忙扯住了他,就见那些工读生整齐的从他们身前跑过,直到以陈万三为中心,队伍前后几乎一样长短时,领队的高个青年这才下令:“立~定!”
李庆看到这一幕,用胳膊肘捅了捅陈万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比咱们那一拨训的强。”
说着,又抬起下巴朝那为首的青年一仰头:“沈骏,第二期的头名,跟我和董恂一样,实授九品司务——这小子比你还拧巴,不过人家可比你好看多了。”
这时候,沈骏已经下令让工读生集体左转,面对聚鸿楼的大门,然后小跑着上前拱手道:“二期生应到两百一十二人,实到……”
“行了、行了。”
李庆摆摆手,冲众人笑道:“这又不是在学校里,再说恩师他老人家设的是私宴,大家都放轻松些,没必要这么严肃。”
听他这话,队伍里的气氛明显一松。
不过沈骏蹙着眉犹豫片刻,还是继续禀报道:“实到二百一十二人,请三位上官示下!”
李庆直翻白眼,他到了工学里还是不改老作风,更多的是在围着上司们打转,与下面的工读生接触反而不多,虽早听说这二期头名的沈骏是个古板之人,却也没想到一板一眼到了这等程度。
董恂微微一笑,冲着陈万三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眼下虽都是九品,但九品之间也分高下,陈万三在工部总掌纠察队,下面实打实的管着二十几个从九品武官,和将近一千五百名纠察队员,三人之间自然以他为尊。
不过陈万三素来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当下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还是由董恂出面。
董恂知道他是实在人,也便没有再推脱,直接跨前一步扬声道:“稍息。”
事先声明,这可不是焦顺标新立异搞的口号,而是夏太祖当年编练新军时弄的,一直沿用至今。
听到命令,‘唰’的一声,两百多名工读生齐齐迈出了一只脚。
比起李庆来,董恂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学弟身上,所以在二期生中的威望也远不是李庆能比的。
不过也正因此,他如今在工盟的里威望也被陈万三盖过了,毕竟工盟的核心成员,就是那二十几个纠察队副队长——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何况董恂论地位还稍逊于陈万三。
“我只说两点。”
董恂对着众人竖起指头,这个动作很明显就是跟焦顺学的:‘第一,今儿没有什么上官,只有同门师兄弟;第二,大家进去之后,以舍为单位入席——好了,原地解散!”
他话音刚落,旁边李庆又见缝插针的一扬胳膊,招呼道:“还等什么?走着,跟师兄我进去吃酒去!”
最开始工读生们还有些犹豫,但见董恂和陈万三各自让开去路,沈骏也没有再说什么,便一下子散了队形,呼呼啦啦跟着李庆往里走。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骏看看一旁的陈万三,再看看董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直说就是了。”
董恂笑着介绍道:“这是你陈万三陈师兄,当初去大理寺就是他挑的头,如今跟着祭酒大人在工部司务厅为官。”
沈骏忙拱手对陈万三道了声久仰,然后又绷直了身子,肃然道:“董司务……”
董恂抬了抬手,板着脸反问:“你是想让我提前称呼你沈司务?”
沈骏这才改口:“董师兄,这两天总有人在暗中挑拨,对祭酒大人含沙射影,我试着查了查,但还没……”
“这事儿你不用管。”
董恂再次抬手拦住他的话,顺势往二楼指了指:“有老师在,这工学就翻不了天——走吧,咱们也该进去了。”
沈骏还想说什么,见董恂和陈万三已经转身往里走,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这聚鸿楼的大厅十分宽敞,除了楼体本身,还往后院延伸出去不少,又用门板拼了半圈做墙,如今俱都敞开着,穿堂风一吹,直让人心旷神怡。
先进来的工读生们,如今大多已经落了座,董恂也便让沈骏去找同舍的舍友,然后与陈万三一起走向楼梯口。
李庆早在这里候着,见他二人过来,便急忙往楼上指了指:“我去请恩师下来?”
这种事情他从来不落人后,陈万三和董恂也懒得与他争。
于是李庆便提着衣襟下摆,蹬蹬蹬的上了楼。
有注意到这一点的工读生,便悄悄停止了喧哗议论,抬头直勾勾的望向楼上,同桌的人见状无不效仿,上行下效,渐渐的,两百余人便都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安静了下来。
等到焦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时,所有人又同时起身拱手道:“见过祭酒大人!”
虽然平时焦顺也时常在工学办公,但在见识了电报机之后,再看到这位祭酒大人时,众人还是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他们在工学里,也曾系统的学过一些基本的电力知识,也正因为有所了解,所以对造成电报机的焦顺更感钦佩。
焦顺一边往下走,一边冲众人伸手虚压:“今儿是私宴,大家都放轻松些、放轻松些!”
他这回却没再论什么师徒,毕竟二期的人数足足翻了四倍,三期就更不用说了,再加上他位份日高公务繁忙,也实在难以抽出大把时间,再与这些工读生们拉进感情。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至少头一期工读生会自觉与众不同,会更加紧密的团结在自己身边。
而以后再有看得顺眼的工读生,也可以拿师徒的名分来进行拉拢。
在焦顺的再三示意下,工读生们终于又坐了回去。
而焦顺走到距离地面还有五六阶的时候,便在楼梯上站住了脚,笑道:“说几件事情……”
话音未落,众工读生又齐齐起身。
“坐下听、都坐下听。”
焦顺再次劝说,等到厅内重新平复,他才环视着众人道:“前天我因故未能出席毕业典礼,你们不会怪我吧?”
这话问的着实唐突,工读生们集体愣怔了一会儿,才有人参差不齐看的答道:“祭酒大人言重了!”
“您虽然没能到场,但那电报机我们可都瞧见了!”
“没错,比起毕业典礼,自然是宫中的事情更为重要!”
焦顺再次抬手虚压,等众人安静下来,他又笑问:“可我怎么听说,工学里有人对此大加指摘,说本官虽是工学祭酒,实则却并没有把工学放在心上,一味只顾逢迎圣意?”
这话就更重了,工读生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沈骏起身拱手道:“依学生所知,确有此……”
“祭酒大人!”
这时却有人抢着道:“这肯定都是那些……那些人所为,我们都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又怎么可能会错怪大人?!”
他话音刚落,四下里就响起十数声附和。
就在更多人准备站出来表态的时候,焦顺却笑问那人:“你既知道我的良苦用心,那不妨替我就给大家讲一讲。”
“这……”
那工读生登时憋的面赤耳红,他不过是拍马屁罢了,那里知道焦顺到底有什么良苦用心?
好在焦顺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再次扫视众人道:“其实这话说的不假,我焦某人确实是在逢迎圣意——可若不是圣上乾纲独断高瞻远瞩,又怎么会有工学,我与诸位又怎会有今日?”
“其二!”
他说到这里,竖起两根指头:“我之所以选在毕业典礼当日进宫,也正是为了给你们再铺一条康庄大道!”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迷惑,却又不自觉的生出了期盼。
“你们也知道。”
焦顺顺势指了指陈万三和董恂:“你们这些师兄,早在毕业之前就已经分派好了差事,当时为了安置他们,更为了让他们能有一个远大的前程,我结合当时的情况,提出了军方代表制,并承诺凡是进入纠察队的工读生,日后必能搏一个出身。”
“时至今日……”
焦顺再一次环视众人:“我可曾说到做到?”
前阵子纠察队副队长,被集体授予从九品官身的事儿,还曾引发过工人与考生的冲突,身为工读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获得一致肯定的答复之后,焦顺才又继续道:“这条路,你们仍旧可以走,但却远比你们师兄走时要窄、要难,毕竟京畿左近上规模,且与军工有关的工厂,基本上都已经组建了纠察队,余下的空缺已经不多了。”
“至于工部这边儿,大匠学徒和书办的缺,只怕也会较去年少一些。”
“但你们这一期,却足足有两百多人,人数远较第一期要多的多——那么,剩下的又该怎么办?!”
焦顺不知第几次环视大厅,不过这一次厅中的气氛却明显变得压抑起来,早在这一期没有提前分配的时候,类似的传言就有不少,而如今祭酒大人的话,显然彻底印证了那些传闻。
这时焦顺忽又展颜一笑:“当然了,如果是想回原籍做个普普通通的工头儿,我还是能满足你们的。”
台下可没一个笑的出来的,如果没有前辈师兄珠玉在前,他们或许还能满足于回到原籍做一个小小的工头。
然而头一期的师兄们,到现在可是已经足足有一半人都坐上官儿了,就算没做官儿的,也都有各自的前程可奔——极少数去做工头的,那也是自己选的。
凭什么轮到自己头上时,就大概率要去做什么工头了?!
面对一双双不甘的眼睛,焦顺突然又往上迈了两个台阶,居高临下挥斥方遒的道:“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如此蹉跎!所以,我才加班加点的造出了电报机,又想尽一切办法将毕业典礼延后,为的就是给你们再铺一条康庄大道!”
“就在昨天,就在朝会之上,我将这桩功劳拱手送给了通政司,一个月、最迟两个月后,通政司就会主持在直隶各府铺设有线电报,届时为了能撑起这套电报网,通政司就需要三十到四十名电报专员。”
“但现如今普天之下,连同我在内,会用电报机的人不超过十指之数,且不是工部大匠,就是早已为官。”
“所以你们的机会就来了,三天后,工学会临时设立一个电报速成班,到时候成绩最为优秀的工读生,将会被通政司聘为电报专员。”
“而这只是开始,因为只要试行成功,朝廷必然会将电报推向全国各省各府各县,届时这头一批电报专员大概率会被派往各地,作为推广电报的主力。”
说到这里,焦顺笑着环视众人:“我想,既然是要背井离乡常年在外,朝廷总不会亏待了大家。”
在座的工读生们,无不被这番话鼓动的心驰神往。
这基本就是上一届军代表制的翻版!
不对!
军代表制还有推移的军官在上面压着,但这电报系统,可就是工读生一家独大了!
这么算来,前程岂不是比那些纠察队的前辈还要远大?!
至于背井离乡……
这年头的人普遍重乡土,但唯有一件事能让几乎所有人忘却乡土情,那就是当官儿!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斗志昂扬的同时,焦顺又补充道:“即便是被刷下来的也不要气馁,往后不管是分配到什么差事,都不要忘了在速成班里学到的东西,毕竟真等到全国推广的时候,三四十人可不够用——不过若到时候还能被刷下去,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这下子众人更是喜气洋洋,郁气尽消。
这时焦顺又惺惺作态的感叹道:“为了能让你们都有个前程,我这几个月可是殚精竭智,连新婚燕尔的妻子都冷落了——别的我倒也不指望,只盼着你们能不负君恩就好。”
“恩师!”
这时一直在焦顺身旁佝偻着腰,生怕高度超过他的李庆,立刻大声捧哏:“皇恩固然浩荡,当若朝中没有恩师这样的贵人,肯为我等奔走张目,又焉能有我等的出路?!”
说着,从焦顺身侧绕过去,在楼梯口翻身跪倒。
陈万三和董恂见状,也忙跟着跪伏余地,在场众人看到三位师兄都跪下了,谁还敢再大喇喇坐着?于是皆都离席跪倒,一时整个大厅里尽是乌压压的后脑勺。
就听陈庆撕心裂肺的吼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祭酒也!”
所有工读生全都毫不犹豫跟着大吼起来,一时震的大厅屋顶簌簌作响。
焦顺忙走下台阶,挨个扶起三人,又对仍旧跪倒在地的二期工读生动情道:“我不是那些儒生,说不出太多的大大道理,但我既为工学祭酒,便立志要为尔等,为所有的工读生趟出一条真正的通天大道来!”
说着,他从一旁桌子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酒,高高举起道:“来,咱们饮盛!”
工读生们也急忙各自斟酒,不多时一条条举着酒樽的手臂高高扬起,密密匝匝就像是一片新栽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