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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宫。
李弘走进长生院内,向武后问安。
这是天子必须尽的孝道,李弘只当例行公事。
但今日他走入殿内,所见却是一惊。
因为坐在御幄中的武后精神萎靡,容貌憔悴,就像是苍老了十岁。
事实上,这是由于武后往日容光焕发, 完全不像五十一岁的人,就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不奇怪,历史上她直到八十岁时,都是“善自粉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 容貌显得远比真实年龄小。
直到神龙政变, 她被赶下台, 囚禁在后宫,不再梳妆打扮,面容憔悴,真的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当时李显见到大吃一惊,悲泣不已,跪地“拜谢死罪”。
而此时武后也是特意没有梳妆,再加上老是火气上涌,精神不振,暴露出的衰老感,带来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让原本恨不得软禁她的李弘,见了都心头大震:“母亲要保重身体啊!”
武后叹了口气:“孩子, 你现在连一声娘娘都不愿意喊了么?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害怕监国,还跑来洛阳找我们, 我和你阿耶哄着你睡……”
李弘心头一软, 赶忙拜了下去:“娘娘息怒, 是孩儿不孝。”
武后走过来,将他扶起,悠悠叹息道:“不怪你,是为娘没有摊上一个好人家,我从小就被武氏兄弟赶出家门,颠沛流离,后来入宫,现在老了,还要依靠他们的后人,被人在背后非议……”
李弘眼眶微红:“娘娘切莫伤心,切莫伤心!”
武后其实很想说,让武氏子都去死,自己就不伤心了,但她现在是利用儿子心软,当然不能将对方拖回现实,拉着李弘的手,带着他坐在御幄上,开始谈论起儿时的事情来。
平心而论,无论是给李弘起这个名字,还是太子监国的行动, 李治和武后对这位长子, 都算是不错了,在不影响他们自己的前提下,给予了这个儿子最大程度的爱。
后面的李贤、李显和李旦就可怜了,一个不如一个,太平公主毕竟是唯一的女儿,宠爱再正常不过,但也没有达到李弘的程度,夫郎说杀就杀,太平公主那时都还怀着孕。
所以当武后刻意避开那段李弘最悲伤的往事时,回忆往事,母子之情逐渐升温。
这也是因为武后之前没有来得及污蔑金娘子,李弘虽然知道外戚能够嚣张的根源在武后身上,但恨意还是主要集中在武氏子弟身上,
说着说着,又讲到东都洛阳,武后微笑道:“孩子,你将政治中心从长安移到洛阳,绝对是明智之举,不过你既然决定以洛阳为重,这座东都就要有所变化……”
李弘以为她又要修大殿,露出警惕之色:“朕会考虑的。”
却听武后道:“洛阳的商业较长安更为发达,富商巨贾贸易频繁,如今的南北两市就不够了,你应该再作规划。”
李弘神情这才舒缓:“娘娘所言甚是,事实上苗郎中等人近来也有提议,在洛阳再开西市,北市连漕渠,主要负责漕运,南市百行各业,商会云集,西市则可以将北市原有的店铺转入,更便于百姓采购。”
武后道:“苗神客六人确是良才,不仅是他们,寒门士子上进困难,但凡能出头的,都是才能拔尖之辈,你当多多收拢他们的忠心,好好用之。”
李弘立刻道:“谨遵娘娘之命。”
武后心想说到你愿意听的了,就是遵我之命,说到不愿意听的,就要禁我足,九五之尊真是好。
趁着气氛缓和,她又开口道:“李元芳举荐的那位狄怀英,在江南之地如何了?”
李弘露出笑容:“目前传回的捷报所见,往江南的诸多巡抚使里,以狄怀英最能安定地方,稳定民心,连朕都没想到,这位大理寺丞能做的这般好。”
武后道:“那便是治世之才,他在大理寺处理滞狱万件,人人心服,无一诉冤,看似震撼,然此等作为,不过是能吏而已,算不得干臣,若能安定江南,才是宰相之能,李元芳倒有识人之明。”
李弘有些诧异。
武后道:“怎么?诧异于我说李元芳好话?你娘娘我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正如那李元芳也不会在你面前非议抹黑于我,若非如此,伱父亲又岂会在龙驭宾天之前,让我们辅佐你?”
李弘下意识地点头。
武后铺垫完毕,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新设的漕司一部,是什么构思?”
李弘谨慎地道:“主要就是各路转运使,将漕运所需之责具体化,同时再审核各地财赋。”
他说话有所保留,但武后听到审核各地财赋,心里就明白自己分析得没错,这個部门司职的权柄接下来将极重,故意道:“如此说来,这些转运使会适当考虑关内官员了,毕竟你来东都,遭到关内士族反对,要给他们一个甜头,施以平衡。”
李弘不悦地道:“这等平衡之术,不用也罢,朕要的是能者上,庸者下。”
武后立刻赞道:“不愧是我与你父亲的皇儿,关内士族沉浸于祖辈余荫,一代不如一代,早该退位让贤,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在朝中留下的老臣太多,让他们退下,昔日东宫的臣子,也好安排要职。”
李弘皱眉:“这倒也不必,那些老臣并无过错,又为我大唐立功良多……”
武后有些无奈:“你理会他们昔日的功劳作甚?他们这些年的高官,难道是白当的?老臣不退,如何让新臣子上位?”
“正如那李元芳,立下多少功劳,若不是你父亲临终所诏,至今还是五品,这官品职位,哪有公平可言,都是需要罢了!”
李弘哑口无言。
武后又道:“用过不用功,是高祖所言,针对的正是昔日的卫国公李药师,当然此法不可多使,但对臣子恩赏绝对不能太过,尤其是那些老臣,该压就压,你既有意改制革新,缔造盛世,朝局更要多用新臣,才能保持锐气。”
李弘有些迟疑:“话虽如此,但不必急于一时。”
武后摆出语重心长之态,改变了称呼:“陛下!执政沉稳,只能为守成之君,想要开创盛世,就决不可这般温和,天子的仁德,向来是说给天下臣民听的,不能成为束缚你自身的枷锁!你可知如今的朝堂,为何能这般稳固?”
李弘心想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仁德,有些不服气地道:“请娘娘教我。”
武后淡淡地道:“那是因为你父亲重立内卫,并且任用了李元芳、狄仁杰、丘神绩这等擅于破案断案的臣子,他们近几年缉捕了多少高官?若无这些杀戮比衬,又有多少官员念着你的仁慈?”
李弘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有些臣子确实会这般……”
武后道:“朝堂上的百官,是天下间最有才干,也最具私心的一群人,就算是再厉害的皇帝,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全部压服,圣人驭下,从来不是出于公理道义,善恶是非,而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
李弘立刻摇头:“这点孩儿不同意!”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朕正是视臣如手足,才有臣子对朕忠心耿耿。”
武后微笑,又换了一个称呼:“孩子,你父亲也曾经这般想过,后来他就被架空了。”
“所谓君君臣臣那一套,只是儒家心中不切实际的理想罢了,你得到那些臣子的忠心,不是你待他们如手足,而是因为你此时的所为,恰好合乎这些臣子的所盼,如赈灾爱民,重用寒门,科举改制……”
“这等臣子其实更难驾驭,他们图的不是单纯的利益,更是他们的治世之念,忠于的是心中的明君,一旦你变了,这类臣子必然坚持己见,不可制御。”
“当然,你会觉得自己不会变,但若是他们变了呢?或者说双方产生重大分歧呢?难道君要向臣让步?”
李弘眉头大皱,隐隐觉得她这些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又有哪里不对劲……
武后眼见他皱眉思考,话锋立刻一转:“近来很累吧?”
李弘露出疲惫之色,情不自禁地道:“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这还是战事平息,各地又无大灾,难以想象如果开战,又有天灾人祸之际,要忙碌到何等地步……”
武后伸出手,替他轻轻抚了抚眉头,温和地道:“我是你娘娘,你在外面累了,就来长生院坐一坐,我的话你不必听从,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即可!”
李弘微微点头:“好……”
御幄里,两人端坐。
以前是李治武后这对夫妻,现在是李弘武后这对母子。
武后暗道顺利,面孔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但刚焕发到一半,就见殿外的曹安匆匆而至,在李弘耳边轻轻禀告。
李弘怔了怔,脸色凝重起来:“那个跳舞的蕃人将军逃了?”
说罢,还下意识地看了武后一眼。
武后先是莫名其妙,这与她何干,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挤出一丝笑容:“陛下,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就去处理吧,不可耽搁!”
李弘神情冷淡下来,行礼道:“娘娘万福,儿子告退!”
眼见李弘匆匆离去,武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就见高太监也来到殿外等候:“奴有要事禀告太后!”
武后双手合十,喃喃念叨:“不要与武氏子相关……不要与武氏子相关……”
然而高太监来到近前,还是毫不客气地说出了熟悉的开头:“太后,武氏子弟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