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面颊削瘦的中年道人,闭目躺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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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座沉香木制的横榻,铺设着厚厚的茵褥,材质柔韧松软,华美罗帐垂下大半,珍珠轻坠帐角。
透过罗帐望出去,首先可以看到一座宽达丈许的屏风陈列,彩纱细绫的屏面,檀香木精雕骨架,点缀着一粒粒光芒绚丽珠玉。
屏风左右,是两座造型古朴香炉,香烟蒸腾,满室芬芳,再配合上一些精巧美观的摆件,将卧房点缀得极有贵气。
单看这里的环境,完全是汴京大户人家所居,连普通官员都不见得有如此布置。
然而若将视线拉开,却能惊骇地发现,这间处处讲究的卧房,居然位于一个巨大的洞穴内。
屏风阻隔的视线外,是格格不入的粗陋石壁,上面刻着纵横交错的浅浅纹路,一股股腥臭的黑血汇聚过来,将此处渲染成一座扭曲怪异的魔窟。
这里正是无忧洞的最深处,黑杆丐首所居之地。
而那闭目沉睡的中年道人,也正是这一任的黑杆丐首,无我子。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两名道童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来到屏风后面禀告:“青杆丐头已经齐聚,等待师父召见。”
无我子睫毛微微颤动,身体直接悬浮起来,摆出端坐的姿态。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伸手一拂,那高大的屏风发出隆隆的声响,从中分离,朝着两侧移开。
两名道童露出由衷的敬畏之色,赶忙退下,不多时就带着一群手持青杆的丐头,走了进来。
无我子的眼皮缓缓向上抬起,露出一对布满血丝,充斥着无穷凶意的眼珠。
无论看了多少次,众丐头都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赶紧伏在地上,齐齐高呼:“丐首!”
无我子眼珠里的血丝扭动起来,片刻后艰难地褪去,开口发出沙哑的声音:“人数清点完了?”
一名丐头回答:“清点完了,我们又死了近三百帮众,这次是刀伤,比起之前那个用枪的,更为狠绝!”
另一名丐头叩首:“凶手残暴,肆意凌虐,现在洞内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请丐首出面,为我们做主啊!”
无我子眼珠里又扭动出血丝,冷冷地道:“为你们做主?你是要我亲自巡视洞中,等候那些自命不凡的江湖侠士么?”
众丐头顿时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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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我子道:“这些人早不来此,晚不来此,偏偏这个时候入洞,定是上面泄了消息,知道了朝廷要对我们网开一面,才被迫如此。”
丐头很清楚无忧洞的名声有多么臭不可闻,低声道:“丐首,我们真的能被招安吗?”
无我子道:“朝廷自然也不想招安,但对我无忧洞无可奈何,新帝登基,明争暗斗,才有机会。”
众丐头依旧有些迟疑。
无我子冷声道:“你们且看此处!”
众丐头看向这个地方,心中羡慕,却听这位老大道:“此地布置得再华丽,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待我出去后,你们愿意留下的,尽管入住!”
众丐头想到上面的花花世界,顿时道:“我等不愿留下,不愿留下!”
无我子满意点头,又杀意毕露:“等我们穿上官袍,行于朝堂,查清到底是哪些人深入洞内杀我帮众,到时候,我要好好折磨那些自以为替天行道的侠士,让其满门尽绝,不得好死!”
众丐头顿时露出残忍的笑容,嘿然笑道:“是极!是极!我们要当官,当官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行凶了!”
“说得好!我们之所以藏在这老鼠洞里,人人喊打,不是因为为恶,而是因为没有权势!”
无我子抚掌一笑,又露出残忍之色:“现在是忍耐的最后时期,有我血符阵在,侠士若敢深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若是只在外围杀戮,由得他们去!”
如果说时迁是梁山泊的“夜壶”,那么无忧洞就是大宋朝廷的“夜壶”,用处确实有用处,但极其惹人厌恶,所以在无我子的计划里,招安的其实不是无忧洞,而是他这位丐首和负责各大据点的丐头,至于普通手下,多死一些,反倒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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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位于此地的丐头,都是穷凶极恶之辈,当然不会有半分善心同情,已经完全被说服:“我等明白,当随丐首,招安为官,得享富贵!”
无我子嘴角扬起,眼中也不免生出期盼:“好!招安为官,得享富贵!”
麾下一众丐头散去,无我子刚要重新躺下,又有道童入内:“这是都知童贯传来的书信,请师父亲启。”
无我子闻言顿时露出喜色:“看来是招安有说法了!”
然而展开书信细细看了一遍,失望与愤怒顿时取代了欢喜,无我子脸色怒沉:“这阉狗好不知趣,我为了炼制这些鬼道之器,弄成如今这般模样,他竟张口就要?真是贪得无厌!”
道童们吓得立于旁边,不敢应声,无我子怒火翻腾,恨不得直接将信件撕去。
但想了又想,他终究还是没敢,喃喃低语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新帝崇道,以我的道法,当大有前程,等到取信了官家,再与这阉狗算账不迟!”
他又看了一遍信件,双手轻轻一颤,肉疼地从塌下取出宝盒,开始清点法器。
……
“邪引之式,鬼烈披甲,厉魂燃血,这些都是专破武者气血的……”
“居然还又送来三根噬心刺!”
“这恶贼在无忧洞内,到底炼了多少法器?”
为了让公孙昭死,童贯效率很高,无我子那边一送来,立刻转交给洞云子。
于是乎,六件法器一字排开,展示在面前。
相比起洞云子的忿忿不平,李彦一一查看。
如果说之前还停留在线索的分析和推测阶段,那么当这些法器送到面前,就是童贯和无忧洞勾结的铁证。
换成大唐内卫时期,请一道圣旨,就足以让奸贼万劫不复,在内狱里吊起来了。
但现在去请圣旨,被下狱的或许就是提供证据的人了。
所幸李彦没有对这个朝廷抱有幻想,更不是维持大宋律法定位,心态就很平和,问明作用后,想了想道:“依你估计,以无我子的道行,祭炼这些法器,大约需要多久?”
洞云子道:“这就不是几月的功夫能够完成的了,至少需要两三年。”
李彦道:“无我子逃下山,也只有九年时间,哪怕他毫不耽搁,一头扎进无忧洞内,开始祭炼鬼道之器,在此的法器,也大约是他小半的心血了。”
洞云子钦佩:“前辈神机妙算,无我子恐怕万万想不到,自己辛苦祭炼的法器,会反过来用在他的身上!”
李彦道:“你想用这些,与他交锋?”
洞云子信心高涨:“小道在御器之道上颇有几分建树,现在得了这些法器,已经有一战之力,师门还赐下一宝,更是针对无我子的道基,可将此贼诛杀!”
李彦问:“且不说鬼道之器会侵染神智,改变性情,你不可多用,无我子既然能炼制出这些法器来,并且将它们交予童贯,岂会没有半点防备?”
“以毒攻毒,看似美妙,实际上太过冒险,如非万不得已,不要这般孤注一掷。”
洞云子这次冷静得就很快了:“前辈所言有理,小道将无我子想简单了……那要不要再假装刺杀失败,再多骗一些法器出来?”
李彦摇头:“事不过三,童贯也不是易于之辈,他情急谋害公孙昭,才会受蒙骗,而你前两次刺杀失败,尚且情有可原,这次他给了六件法器,你还失败,且反复讨要,就绝对骗不过这阉人了。”
洞云子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吃一次回扣就心慌得很,那些阉人吃拿卡要可太熟练了,不免有些失望:“如此说来,我们此举只是削弱了无我子的法器储备?”
李彦目光微动:“不,这意义重大……你之前有言,快活林向八之死,是你所为?”
洞云子稍稍有些紧张,点头道:“是小道一人除恶。”
李彦道:“偌大的汴京,无忧洞的买家,不可能只有向八一人吧?”
洞云子先是一怔,然后看着一桌法器:“当然不止他一人,前辈之意,是对买家下手?”
李彦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从行为上来说,无忧洞的亡命徒所作所为,更加可恨,但如果不是那些人明知道无忧洞为恶,还不断买卖人口,无忧洞也不会连连掳掠无辜百姓,他们同样该死!”
洞云子眼睛一亮:“用无忧洞首领的法器,诛杀无忧洞的买家,正是报应不爽!”
李彦看向他:“你准备怎么作案?”
洞云子有些怔神:“拿上法器,杀了便是!”
李彦摇头:“诛杀恶人,更要讲究技巧,才能在保全自身的同时,继续惩恶扬善!向八一案,你就办得太粗糙了,我现在就传你作案技巧,且听好了……”
洞云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一扇崭新的大门,徐徐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