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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素来有东富西贵之说,而位于城西的丰城胡同,则是贵中之贵,京城的达官贵人,大抵居于此处;礼部侍郎张明彻的宅邸,自然也在这一片。
夕阳西下,漆黑的深夜逐渐弥漫整个内城,只有矜矜业业打着灯笼报更的更夫,正在提醒着如今是夜里什么时辰。
此刻的张明彻府邸中,第二进院子的书房内依然是灯火通明;房中只有两人,坐在那里的自然是这位礼部尚书,而躬身立在一旁的,则是他的亲信、张府的管家。
张明彻一言未发,不时地向外张望,像是在等候着什么人前来;没过多久,书房的房门有了动静,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
其人入内便向座位那边行了个天揖,口中恭敬地问道:“父亲,今日怎么回地如此之晚?”
“天子抬爱,设宴于宫中,酒酣食足,方才归来。”
说完,张明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手捻着下颌修剪齐整的胡须,同时问向儿子:
“惠觉,你可知陛下为何要设宴,留我等在宫中?”
张惠觉心中清楚,这问题肯定跟父亲叫自己来的目的有关,他不敢妄加揣度,思索了片刻后,就如实回道:
“儿子愚钝,还请父亲赐教。”
张明彻取过书桌上的茶碗,用茶盖刮了刮杯沿,饮了一口后,却讲起了白天的事情:
“今日陛下在太液池南台的蕴元殿,召见布夷使臣,那布夷向天子请求,说是想大批收购我朝的宝钞。”
听到宝钞一词,张惠觉略作思索后回道:“国朝之乾盛宝钞,曾一部分运往云贵,充做军饷,另一部分应存放在天子内帑中……”
说着说着,他顿了一瞬,而后续着分析道:“前几日,天子曾派宦官出宫,强用了许多宝钞,采买宫中所需的物资;莫非是因为剩余宝钞不足之时,才将父亲留于宫内?”
放下茶杯的张明彻,并未再卖关子,直接抛出了结论:
“内帑中的宝钞,必定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天子才会允许夷人使臣,于京师之中采购;如若不是这样,陛下可从内承运库中取了,直接贩与布夷。
如此一来,留我们在宫中宴饮的目的,便水落石出了——
陛下怕布夷要采买宝钞的事情散布开,引得京师权贵争相收购,自己尚未回购多少宝钞,市面上已经被采买一空!
所以才设下筵席,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留在宫中,自己率先布局,抢占先机。”
能做到尚书这一官位上的,可能会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对于自身利益的计较,必然十分清楚,张明彻此人也不例外。
但他受于时代和认知的限制,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小皇帝手中还不合逻辑地留存着大量的宝钞;而先前“挥霍”海量宝钞的行为,也只是故意卖个破绽引人入局,从而顺利地割权贵们的韭菜。
“父亲,天子就算是拖延时机,收效也不一定好罢?
儿子记得,那领头的太监,几日之内不仅在京师四处采购,就连周围的密云、宛平、顺义、大兴等县,也都跑了一遭,四处撒下的宝钞,不计其数……
这就提前不到半日,能有什么作用?”
这拖延时间的小小把戏,自然是李云棠施的障眼法;只有让这帮人相信天子阻挠他们购买宝钞,才会显得布夷收购之事,更加真实。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想到昨日文渊阁的密会,张明彻更加坚定了小皇帝缺钱的事实,在场的都值得信任的人,因此他嘴上也没什么遮拦:
“如今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能多弄些银子手头便多一分底气;
你是不知道,筵席上陛下还下了口谕,让在场的诸位官员不得透露采购宝钞的机密,更不得私下回购宝钞……”
一听自己老爹要“抗旨”,张惠觉脱口而出:“那父亲还……”
“公子,天子如何会知道是老爷做的呢?
就算知道,那筵席上的诸位朝廷命官,哪个不想从贩卖宝钞之中,分一杯羹呢?”
管家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两句话不仅令张惠觉茅塞顿开,还道尽了小皇帝如今尴尬的处境:
只要不被皇帝抓住明确把柄,这帮朝堂上、京城里的高官权贵们,便敢为了利益,肆无忌惮地违抗天子命令。
因为不知道警跸南衙的存在,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几个内官可用的小皇帝,没有任何打探情报的手段。
天子总不能驱使无法擅自出营的禁军,充做耳目。
而且纵使被发现了,这些权贵也不一定会怕,因为类似于这种逐利抗命的的行为,是大家一起做的,正所谓法不责众,皇帝不可能一律严惩,杀得人头滚滚。
有这样的能力,天子抄几个贪墨钱财、中饱私囊的盐官盐商,可比卖那点宝钞,来钱快得多。
“进财说的不错。”张明彻微微颔首,以表示赞同。
他自己一年的俸禄也才百余两,算上孝敬、养廉银、佃租等,岁入也不过万八千两。若是一张宝钞能赚一两银子,一万张宝钞,便是自己一年的收入!
况且赚钱的同时,还能同时通过鄙夷布列提人,获得巨大的满足感;一箭双雕,又何乐而不为呢?
心情舒爽的张明彻,又吩咐道:
“如今十张宝钞的实价,约合三两银子;而那布夷使者呈报天子采购宝钞的价格,约是一张二两左右,因此我要你们做的,便是尽可能多的收购宝钞;
惠觉负责内城以及京师北面的几个县,进财就去南边,所需人员财货,尽管去支使。
收购的价格以十张宝钞六两银子为准,事情宜早不宜迟,你二人今夜便去联络,若是让他人抢占先机,那边悔之晚矣。”
二人接了命令刚要离去,又被张明彻喊住:
“切记,若是他人价格高出我方,可以适量提高;那夷人三番五次请求收购宝钞,应是势在必得;所以宝钞到了我们手里,我们便有了定价之权;
即使收购额价格高了,我们买的最多的几家,也联合起来囤货居奇,以宰割外夷——
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段美谈呢!”
说罢之后,张明彻的一双细眼,迷地只剩了条缝;而管家与儿子,自然连声应命。
明月高悬,时已近子时;而类似于张明彻府中的密谈,则同时发生在京师的不少权贵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