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人,你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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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合重山依言站起,成吉思汗用鞭梢掠过他的头顶,看着他浑身发抖,满头大汗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
蒙古勇士绝不会这样胆怯弱。
当然,蒙古军里的中原降人并不都这样。比如刘伯林的孙子刘黑马就很大胆,而且很愿意学习蒙古人的生活习惯,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也可秃立,意即大镜子。
还有郭宝玉,那是个铁打的硬汉,很值得赞叹。
但他们面见成吉思汗的时候,全都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和他们在战场上坚决果断的模样大不相同。那个花剌子模人哈只卜,区区一個卖弄口舌功夫的骗子,对着大汗还敢说几句持平的言语,中原降人却从不会如此。
仔细想想,这真是中原降人的共同特色了。他们和粘合重山一样,无论自己多有本事,都绝对尊奉上司。而他们眼里的成吉思汗,并非蒙古人里最强有力的征服者,而是中原的皇帝那般,没有道理可讲,天然就应该高居大位,赢得所有人的忠诚。
成吉思汗甚至觉得,哪怕在他死后,大汗的尊位上坐了一个废物,这些人依然会毕恭毕敬,老实听话。
哪怕蒙古大汗成了一个即便裹上草,牛也不吃,即便裹上油脂,狗也不吃的不肖子孙,这些人也会维持着也克蒙古兀鲁思的体统。
以前成吉思汗觉得,这样的想法很蠢。
大金国就是因为充斥着这样的蠢人,以至于有才能的人当不上皇帝,反而废物一个接一个登基。于是统治大金国的女真人对着强者为尊的草原豪杰,就像傻愣的黄羊那样被轻易杀死。
但这两年,成吉思汗的想法有了变化。他开始理解大金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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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牧民也没法永远保持警惕,总会有放松的时候。以成吉思汗的威望,为了要驱使万众,臂如使指,都须得时时刻刻打起精神,饶是如此,也会出现术赤这样受人挟裹,而公然违背命令的狂徒。
所以,被征服者总是软弱一点好。或者不能叫软弱,而是天然地懂得规矩,只有懂得规矩,才能心甘情愿地居于服从者的地位,受尊贵者的驱使。就像那些给各地达鲁花赤出主意的中原降人,还有眼前的粘合重山一样,他们就算有自身的利益所在,也不会公然和大汗唱反调。
所以他们的首领拖雷,也从没有像术赤这样胆大妄为,从没有公然违背成吉思汗的旨意,哪怕被成吉思汗剥夺了一切,他也没有抱怨过半句!
两厢权衡下来……似乎怎么看,都是拖雷更忠诚,也更懂事些。
问题是,这些中原降人究竟执行的是什么样的规矩?他们是拿什么东西在约束自己?当时拖雷在河中各地搞的那一套,应该是很完善的,可惜成吉思汗在暴怒之下直接就拆散了拖雷的一切布置,并没有去仔细研究。
现在想想,人在发怒时的决断,多半都是错的。
谁说蒙古人的国家就非得按着蒙古人的旧制度去管?笑话,在我铁木真称汗建国以前,草原上根本没有制度!所谓蒙古人的旧制度,都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那统共才执行了十来年罢了!
当蒙古人的力量局限在草原上的时候,这些制度足够了。但是当蒙古人纵横河中,囊括万里疆域,还要筹备着与东方的强敌厮杀时,这些制度需要变动,有什么问题?是我建立的制度,难道反而我要受这些制度的限制?
察合台和窝阔台两个,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他们和术赤一样,都被人用利益挟裹了,转过头来就推动着我,让我驱赶自己宠爱的儿子呢!
当年我在草原上带领蒙古人到处厮杀劫掠,每个人都愿意听我的话。
www.kmwx.net现在我需要的,却不光是喂饱那些那颜们了。
我得严密控制这片被征服的广大土地,把我的命令不打折扣地落实到每一个人!
我要让所有人都像拖雷、郭宝玉和粘合重山等人一样,哪怕有能力,有想法,也得老老实实地听话!
我得在这片土地上榨出足够的物资和兵力,然后带着他们打回草原东部,打进中原,打碎那个定海军政权!只有这样,才能重建起成吉思汗所向无敌的威望,从而建立万世不易的大业!
既如此,中原人治理和教化的手段,一定是有用的。
“女真人,你敢在我盛怒的时候劝阻我,这很好。”
成吉思汗盯着粘合重山,沉声道:“因为你的劝阻,我姑且不追究术赤的罪。不过,我会再发命令,要他来会合。他若第二次推卸,那就只有死了。”
“大汗的胸怀宽广如海,诚乃……”
粘合重山的话说一半,被成吉思汗打断:“我另外给你个任务。去东方,找到我的儿子拖雷,让他回来。我有话要问他。”
对成吉思汗而言,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被迫妥协。哪怕是权衡利弊之后,向自己的儿子术赤做出妥协也一样。杀死了术赤的使者以后,他虽然面上压住了怒气,心底里的火焰却仍在沸腾。
于是说完这句,他懒得看粘合重山的喜悦模样,拨马就走。
但粘合重山也不知为何,忽然从后头追了上来,叫了声:“大汗,我有话要说!”
这个卑贱的女真人,今日也不知怎地,三番两次地撩拨我!他接下去但凡有一个字说得不合我心意,我立刻就杀了他!用融化了的金银,灌进他的嘴!
成吉思汗冷冷地回头。
却见粘合重山跪伏着,颤声道:“请大汗恕小人死罪……就在三天前,四王子的一个那可儿已经折返,还随身带了样东西。四王子说,如果大汗提起了他,一定是因为有事烦恼,从而想到了他在河中做的事情。我就要立刻拿这样东西,给大汗看。”
“什么东西?”
“是,是一幅画……大汗,但我没有放在身边……不不,在身边,但现在不在。我的意思是,大汗恕罪,我是说,我的行礼都在骆驼背上呢,那幅画也在。”粘合重山紧张的语无伦次。
“去拿。”
成吉思汗伸手一指。两名宿卫陪着粘合重山离去,又须臾转回。
粘合重山双手捧着那幅画卷,交给宿卫,宿卫则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四王子遣回那可儿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原南朝的庆元府,他说,他在中原的秦陇一带,从逃亡的女真人手里得到了一幅画,画的是中原皇帝出巡的仪仗。特意让人送来,给大汗看看。”
成吉思汗凝视着画幅上一队队的车驾、旗帜、鼓吹、甲士、骑兵、侍从,估摸着,怕不有五六千人规模。这真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他微微闭上眼,在脑海中模拟此等煊赫的威势。这仪仗较之于蒙古铁骑漫过草原的肃杀场景,自然形同纸糊,但除此以外,却又别有一种引人服膺的效果……
年轻时的铁木真,便是被这等威势吓住了,所以才忙不迭地当上了金国任命的“札兀惕忽里”,替女真人卖了好几年的命。
“我年轻时,曾见过金国的宗王出巡草原,那规格已经隆重至极了,比不上这图中所画的十分之一。你说,这便是中原皇帝出巡的仪仗?”
“是。四王子说,这是百多年前中原皇帝的仪仗,而且图里的规模还缩减了。实际上皇帝所用仪仗的人数,要超过两万人。故而所到之处,万民敬奉,皆知上下尊卑。”
“上下尊卑?”
“是,四王子说,中原的皇帝全都是庸碌无能之辈,却能号令亿兆百姓,靠得便是以制度和威势,让所有人知道上下尊卑。那郭宁建国称帝,也是用这一套来治理万民。大汗的才能,胜过中原皇帝千万倍,但郭宁却是强敌。咱们既然要与之决胜负……他们会的,我们不能不会;他们对人心的掌控,我们不能不学。”
成吉思汗瞪着粘合重山。
粘合重山感觉全身都快瘫软了,但拖雷吩咐他要说的话,他又不能不说完:“四王子还说……具体对抗那定海军郭宁的方略,他尚在探察,但大汗策马向东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缺席,一定会洗血当年的耻辱。”
“有趣,有趣。”
过了半晌,成吉思汗沉声道:“你不要再做必阇赤了,伱和耶律秃花两个,暂时担任我身边的也可达鲁花赤吧。你们的任务是,抢在今年夏秋之间,在这里安排一场有声势的忽里勒台,要让钦察草原、河中、呼罗珊等地的所有人,都从中看到蒙古人的威严!”
粘合重山大喜拜倒:“多谢大汗!我一定尽心尽力。”
顿了顿,他又问:“可是四王子那边……”
“不用你去找。拖雷既能安排你做这些,该回来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的!”
成吉思汗想到这里,觉得拖雷在自己身边待得太久,把父亲的想法摸得太透,以至于能够算计自己了。他有些恼怒,但忽然又为这个儿子的聪明睿智感到高兴,于是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