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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也就是新禹历1318年。
昭阳县衙
县衙后院的藏书阁,须发洁白的纪衍之,正盘坐在窗台边上,他左手拿着一本书册,右手则持笔在上面空白的地方撰写,神情颇为专注,看样子,似乎是在填补一些什么内容。
“五公子,又来读书了!”
“嗯,刚刚跟县尊大人打过招呼了。”
“快请进。”
…………
听到门外有人进来的声音,纪衍之眉头先是微皱,继而停了笔触,将手中的书册放到架子上,随之脸上露出一抹好奇。
“这魔教东陲,还有人能醉心书籍,这倒是奇事……”
他思索片刻,身体萦绕出一层稀薄的白光,继续站在书架旁边,一动不动的盯着门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会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约莫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他脸上虽还有些稚气未脱尽,可面色却已初具坦荡,身形挺拔容貌俊俏,浑身都透着一股纯正的书生气息。
原本看到少年第一眼,纪衍之的脸上就已经升起一丝欣赏和赞叹了,而随着他再仔细一看,脸上顿时又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发现,少年的体内,竟然已经酝酿着一股颇为浓郁的儒家浩然正气,这里可是雍州魔道治下,儒门不得传法之地,这意味着少年身上这股儒道浩然正气,全都是他无师自通的情况下,修炼得来的。
少年没有看到只相隔不到五米的纪衍之,自顾自专心翻阅着架子上的书,只是时不时就换一本,时不时就换一本,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只怕还会以为,少年压根就不是在认真看书。
但纪衍之看到的却完全不一样,随着少年囫囵吞枣似的翻阅,其体内的儒道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蓬勃滋长,不断壮大,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魔道治下,竟有天资如此妖孽的儒门弟子……
《太平纪年》、《武宗乱世》、《流民传》、《神宗盛世》、《九大绝世妖魔》…………
少年一连翻阅了五本典籍,看到太平纪年时,他一脸的向往与希冀;看到武宗乱世时,他又转而变得不忍与愤慨;看到流民传,他更是一脸痛心疾首;而到神宗盛世时,他又露出无比神往之色;看到最后的九大绝世妖魔,他顿时变得杀气腾腾……
纪衍之心神微动,右手食指轻轻一道微光射出,将他刚刚放到书架上去的那本书册,弹落到地上。
啪……
少年被声音吸引,转过头来,看到从架子上掉下来的书册,露出疑惑之色,转而放下自己手中的书,走过来将那本书册从地上捡了起来。
那本册子掉在地上,刚好露出一页内容:
武宗153年,天下大乱,贼寇袭击昭阳,末代县尊红展鹏宁死不降,携城中青壮抵抗,七日城破,城中十八万老幼妇孺,皆遭屠戮,覆尸十里,流血漂橹。
时有人疑,红展鹏为博虚名,置生灵于不顾,实为武宗末年,民不聊生,武者常以生灵修武补气,降与不降皆是死路一条,红展鹏本可自活,却与城中百姓共生死,武宗末年,能有如此忠臣,可喜可叹……
少年将书翻到封面,看到昭阳县志四个字,顿时眉头一簇,昭阳县志,他以前看过,里面可没有这段。
再接着翻到刚刚那一面,看到那段内容,他顿时身体一震,脸上露出一抹欣喜之色,忙将书放到架子上,然后朝身前一拜,恭敬道:“不知哪位前辈在此,晚生侯玉端,还望前辈现身一见!”
侯玉端可不是发疯了,那一页的字迹还留着余温,墨水甚至都还没干,再从那字迹上传出的纯正儒道气息来看,很明显,这藏书阁,还有其他人,而且极有可能是儒道前辈。
他从小开始读书,机缘巧合入了儒道,但因身处雍州地界,平日里压根就看不到其他的儒道修行者,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儒道前辈,他自然欣喜不已。
纪衍之没有继续掩饰,而是撤去身体四周的淡光,缓缓浮现在侯玉端的眼中,只是已经收敛好此前的欣赏和赞叹神色,也没理会侯玉端的激动神情,只是语气颇为平淡的问道:“你仅凭墨迹未干,便推测有人?”
侯玉端激动的神情,全因眼前老者身体四周,那浩瀚如大海般的儒道正气,听到老者询问,他赶忙恭敬一拜,脸上带着一抹不好意思,道:“其实……晚生也只是猜测,若是前辈不现身相见,我就当没事发生过,反正这里也没别人,我也不吃亏!”
纪衍之眼神深处再度划过一丝赞赏,只是依旧没有将它表现出来,低声询问道:“这昭阳县志上,有关县尊这段记载,你怎么看?”
这是在考较自己啊……
侯玉端脑海转动,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武宗末年民不聊生,红展鹏作为一县之尊,能不降贼寇,与百姓共存亡,不负神朝亦不负百姓,可担忠臣二字!”
纪衍之脸上浮现出笑意,正准备说话……
“不过,从内容来看,前辈显然与这位名叫红展鹏的县尊有旧,所以记载内容有失偏颇,对其评价含有的主观因素也较多,不知晚辈猜的,对不对?”
面对侯玉端的询问,纪衍之脸上露出一抹愧色,久久没有说话,算是用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修儒之人,一切是非曲直都要顺乎于心,他有一丝愧色算是承认了侯玉端的话,但这并不代表,他觉得自己的记载,有什么问题,只是他不知如何解释而已。
“当然,任何人执笔都会有主观因素,这也非前辈偏心导致,再说千年过去的事,真相到底如何,想追究也追究不清楚了,能有人记得已经很不容易了。
再则……晚生觉得如此记载也不错,忠臣孝子美名,既能教化世人又能养天地正气,引导世人忠诚向善,总好过那些乱世怪谈,致人心生邪念,作奸犯科。”
纪衍之神色一震,凝视侯玉端良久。
修儒之人,心生八窍,聪明才智远超寻常人,所以,此前侯玉端表露出来的机敏与智慧,在他看来还并不算多么稀奇,真正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侯玉霄是地处魔道治下的雍州地界,却还能秉持本心,一心修行儒道,无师自通的情况下,修出这一身浩然正气。
夫子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儒道修行的启蒙阶段,最重环境,所以扬州和兖州几乎遍地都是书院,甚至白鹿书院还在正道其他七州也开设了不少分院,专门就是为了培养更多的儒门弟子。
这里可是雍州啊,魔道治下人人尚武,别说书院,就是连书本,恐怕都不是很容易弄到的东西。
侯玉端在雍州能修出儒道浩然正气,足以证明其修儒之心的坚定,更能证明他的天份,远超纪衍之此前见过的任何学生。
而随着这几句交谈下去,眼前这个最多才十六岁的少年,其言其行,算是是真的将他给镇住了。
尤其是最后那句,对他记载内容的评判,更是让他一个堂堂洞明二境的大儒,都隐隐有些感悟。
忠臣孝子美名,既能教化世人又能养天地正气,引导世人忠诚向善,总好过乱世怪谈,致人心生邪念,作奸犯科。
纪衍之收回凝视,脑海中侯玉端的声音犹在回荡。
“你一介修心儒子想着要教化世人,太自不量力!”
侯玉端神色一愣,看到纪衍之那略带着轻蔑的眼神,顿时有些不服气,回声呛道:“以修为论人,岂非让我等儒修与粗鄙武夫同论,我修为虽低,儒气虽少,却也愿为扬我儒道,教化世人,尽些绵薄之力,岂有不自量力之说。”
纪衍之眼中精芒一闪,又问道:“夫子修行两千载,才开辟儒修之路,出浩然圣宗,得神宗赏识,神朝倾囊相助,穷毕生之功,于天下推行儒道五百年,也未成功教化世人,神朝一乱,天下照旧分崩离析,就凭你区区一个儒子,也敢在此大言不惭!
年纪轻轻,应该脚踏实地,再多读些书,提升提升儒道修为,有了实力之后,斩妖除魔、除暴安良、惩恶扬善,行我儒门之道,扬我儒家风范,这才算是真正为百姓做些实事,教化世人这种假大空的话,还是莫要多说,风大闪了舌头可就不好了。”
“我翻遍典籍,大禹神朝,被誉为神宗盛世的巅峰时期,天下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斩妖除魔不知几何,照样是妖魔横行,人族凋敝,神宗甚至要集天下钢铁,修筑城池才能抵御,仅此便足以证明天下太平,想要靠修为高深的能人,根本就做不到。
斩了再厉害的妖,杀再强大的魔,除掉再多的暴,行再大的善,也只能安抚一方,于天下十三州无用。
妖魔,本就是世人互相憎恶的产物。
依我看,想让天下真正太平,还是要以儒门教化为主,消除人心中的贪嗔痴三毒,引导世人向善,如此一来,既能消解人类自己的争斗,让世人不再相互憎恶,还能从根源上,解决妖魔滋生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侯玉端神情微微有些激动,他这些话,平时在昭阳县,不可能对人说,一来没人能听懂,二来也没人愿意跟他谈,今天好不容易说出来,自然是大感畅快。
虽驳斥了纪衍之,但侯玉端也并非对他所有的话都持反对意见,沉默了片刻,他也自感有些大言不惭,忙对他恭敬一拜,面色谦虚的又加了一句。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楼高千丈,也是要从平地建起的,前辈的勉励,晚生也定铭记于心,多读些书,提升修为,日后也能更顺利的去践行我的理念。”
而此刻,纪衍之已经很难掩饰脸上的激动了。
他看着侯玉端,就像是看着一块美玉,眼神中满是悸动与振奋,他这次回昭阳,到目前为止其实收获已经不小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还能遇到侯玉端,这么个大惊喜……
“小子,随我回白鹿书院,如何?”
等了许久的侯玉端,突然耳朵里传来了这句话,听到白鹿书院四个字,他的神情,无比惊喜。
可沉默了片刻,他眼神中又浮出了一丝犹豫……
看到侯玉端轻轻摇头,纪衍之顿时眉头一簇。
………………
铜陵郡,上空
“并非如此,四年前,你若跟我一道回白鹿书院,今日情况,断然不会如此!”
纪衍之的回答,将侯玉端的思绪,从四年前拉回到现实,他与纪衍之对视着,双拳紧握,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愤怒。
“血魔的主体是灵儿,一千三百多年前,昭阳事变还没发生的时候,灵儿对我这个兄长就极为眷恋,转生为血魔之后,她对书生也照样会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我知道田红璐能作为她复活的载体之后,就通过法正将血影剑交给了她。
后面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侯玉端身体一震,他脑海里的记忆,一直回溯到了第一次见到田红璐的时候,他的思绪逐渐清晰,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鬼使神差的低头看了一眼下面。
他看的方向,赫然是此刻动弹不得的侯玉霄……
侯玉霄此刻眼神中满是挣扎,他很清楚,老五此刻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在怀疑自己!
去年抓田红璐回来的人,就是他。
将田红璐安排在东厢房的,也是他。
老五,这是怀疑,自己这个大哥也在故意设计他。
这狗日的纪衍之,死也不忘记坑自己一把……
兄弟俩,一旦生出嫌隙,再想弥补,可就难了。
侯玉霄不知道纪衍之这么做的目的,他近乎疯狂的将全身修为都调动出来,想要解除禁锢,开口说话,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看着侯玉端绝望的眼神,心急如焚……
纪衍之是故意的,此刻全场就是被他控制的,自己无法开口解释,也绝对是他故意为之的,侯玉霄反应过来后,看着纪衍之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阴森。
纪衍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虚幻,但低头看着地面上侯玉霄阴森的眼神,瞳孔深处微微闪过了一抹幽色。
“唯一的弱点也没了,我儒门……从此后继有人了!”
侯玉端凝视了侯玉霄许久,心中对兄长的尊敬,最终还是让他忍住了质问侯玉霄的冲动,他收回了目光,视线逐渐转移到红姑娘的身上。
他知道全场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明白,这些人希望自己做什么,他更清楚自己应该要做什么……
可即便如此,手握血影剑的他,依旧久久都没有动,他看着红姑娘,身体逐渐在颤抖,眼神里满是挣扎与痛苦。尤其是看到,红姑娘就这么平静的看着自己,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侯玉端更是心如刀绞。
足足纠结挣扎了百余息,众目睽睽之下,侯玉端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他直接举起剑,朝自己的脖子划了过去……
大抵是忍受不了心中的痛苦,他竟是打算自尽了。
地面上,侯玉霄眼神狰狞无比,额头上的青筋近乎都要爆出来了,老二侯玉成老四侯玉杰,两人看到这场景亦是如此,他们想要上前阻止的心情,近乎到了疯狂的程度,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千钧一发之际,眼神平静的红姑娘,倏然出现在了侯玉端的身前,用手拉住血影剑,对准自己的腹部,毅然决然的往前狠狠一扑,扑到侯玉端的怀中。
噗嗤……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