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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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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巨大的传动轴将来自无数大磨盘的澎湃动力,分别传送到各个全自动鬼力工厂。
一切都四四方方,处处都充满了规矩的纺织工厂里。
由纱锭连缀着的数百条纱线泾渭分明。
齿轮、传送皮带、张力杆、滚筒...井然有序的机械构件,共同绘制出一副充满工业美感的忙碌画卷。
在墙上“知罪、认罪、痛改前非”的标语映衬下。
那些守在纺纱机旁边,不间断持续着简单重复劳动的恶鬼,动作机械,反应麻木,眼神空洞,毫无神采...
似乎比眼前一台台高速运行的纺纱机更像机器!
另外,魂魄在脱离肉身之后,便失去了依托、锚定,心性难以自控,外表也会随心而变。
或因恶毒而狰狞,因狂怒而巨大,因鄙薄而瘦小,因疯狂而化为兽形...
贪婪则腹胀;吝啬则脸狭;钻营则头尖...
越是良善之鬼,越是魂魄清和,贴近生前肉身的样貌,而越是怨毒之鬼,则越是凶厉难看。
人间的“性本恶”随着禽兽王朝覆灭,几乎被王远一锅端掉。
阴山背面的地盘被收服,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这扎根在阴世的三道,也一整道一整道地被送回来。
那些真灵被污染,外表奇形怪状的“性本恶”自然也早就充斥了缝纫机地狱。
还在源源不绝地持续涌入。
可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
大多数在此接受劳动改造的恶鬼,外表却算不上太过狰狞,反倒有些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样。
至于他们的外貌特点,那就是...毫无特点!
由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流水线产品的标准化和廉价感。
而这正是十九层地狱“治病救人”的最终目标。
两个负责管理这座鬼力工厂的阴差,沿着机器间的过道大步走来。
挨个数着恶鬼后背工牌上的号码,站到了一鬼的身后,冷冷喝道:
“寅字十二号纺织厂,三班二组,编号:7474974出列!”
“是!”
就好像是在经过无数次训练之后,已经形成了应激性的条件反射。
工位上那个一身蓝色工装,面色苍白的鬼物,立刻像弹黄一样一跃而起,面对阴差大声应是。
腰杆站的笔直,身上工装干干净净一丝不苟。
而且好像有强迫症一样,站立的位置正对着两位阴差的空隙,让他们在自己两侧的方位绝对对称。
尽管与一开始的时候相比模样大变。
但若是地下主亲至,一定能一眼就认出来。
此鬼正是自己第二次分裂出去,准备趁段止茵生产,夺舍周景焕嫡长子的七魄之除秽!
也是一位最最纯粹的性本恶。
“7474974号,你来回答我,我们十九层地狱的口号是?”
阴差面无表情地盯着除秽的眼睛询问道。
一个组织必然要有自己的愿景,下到一家寻常商铺,上到一家道脉、一个国家都必定如此。
缝纫机地狱当然也是一样。
王老爷写不出太乙玄兵道“万丈虹霓连碧落,一声霹雳走丰隆。拂开岚障千山秀,削尽妖魔六宇空”的侠气干云。
也写不出龙象道:“虎将龙军气宇雄,佩符持甲去匆匆;铺排剑戟奔如电,罗列旌旗疾似风。
活捉三尸焚诡窟,生擒六贼破魔宫;河清海晏乾坤净,世世安居道德中”的豪情万丈。
但在洗脑、前额叶切除术、制造傻子等方面的能力却是最专业的。
白话口号也更为简单直接。
就见除秽目光坚定,不假思索地用尽全身力气呐喊道:
“积极改造,奉献社会!”
“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燃烧自我,照亮酆都!”
那份气势一点也不比前面那两家术士在拼命时的差。
想法和表现高度契合,知行合一,除秽身上甚至有绝对不可做假的心光被点亮。
这口号算是真的读到骨子里去了,已然成了他的人生信条,要毫不动摇地为之奋斗终身!
这不就燃起来了吗?
阴差再问:
“若有奸邪之辈犯我酆都,与鬼帝陛下作对,你该当如何?”
“不共戴天,誓死斗争!”
一听这话,7474974的一双眼睛陡然充血,几欲择人而噬。
要是那人在这里,立刻就要冲上去狠狠啃上两口,就算是自家血亲当面,也不会有任何例外。
“不错,你合格了。”
阴差满意地点头,这个上峰极为关注的7474974,明显被改造的极好。
全都是自己和一众同僚们的功劳。
当然,是在鬼帝陛下英明的领导下。
自从除秽被送到十九层地狱中,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合作的迹象,立刻就是一大碗孟婆汤灌下去。
前后只是短短半年时间,人生都不知道已经被重置了多少次。
再以神兵借法借来狼牙棒的威能,狠狠来上一波道德注入,配合高度纪律化的工厂生活。
被顺利“洗白”成了模范标兵,甚至改造的都有点过头了。
这位天生五行缺德的“性本恶”,不仅补完了自身的道德,而且还大大溢出,染上了极深的强迫症和道德洁癖。
最痛恨的正是本体地下主那种“混乱邪恶”向的王老爷之敌!
这“认贼作父”的味儿,挠一下就上来了。
随即,两个阴差便将除秽送出了十九层地狱,被一直等着他改造完成的土官鬼婴一把攥在手心。
成为压箱底的又一张底牌。
同时。
跨过鬼门关后的第一道门户,那条环绕整个下土阴世,重重白色迷雾笼罩的三途河上。
一艘艘大小不一的渡船往来如梭。
小的一次只能载一两人,大的则一次能载上百人,全看三途阴官的道行如何。
却没有哪个从阳间而来,匆匆渡河的鬼魂知道,这河面上的渡船大多都不是酆都城直营,而是归属于一家私人的漕帮!
迷雾深处。
一艘堪比大炎宝船的千料大船明明载客量无人能及,却没有半点营业的意思。
船头只有一个头发花白,额角还生着一根皲裂牛角的魁梧老者,正在自酌自饮。
手中捧着一册《宜春香质》看得津津有味。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短了!
等哪天这话本的作者下来,老夫定要扒开他的裤子,瞅瞅他是否跟这话本一样的短?
再不济也得拘到这船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休,老老实实写上个一年半载。”
老头儿一身三途阴官法已经达到了黄篆地粹境,座下这条大船分明便是他的本命法宝。
显而易见,这位正预谋着暴力催更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王远的爷爷,老老王,大陵冢虎王文化!
自从漕帮得了酆都城青睐,几乎垄断了三途河上的鬼魂运输以来。
阴司的鬼差、阴官,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位手眼通天的门房王大爷。
但除了最早追随王远的少数人之外,没有几个阴官见过他的真容。
老头儿倒也乐得清闲,把活都分派给麾下阴官,就算躺着也能道行勐增,日子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平生爱好有三:抽烟、喝酒、看话本。
虽然都不是什么太铺张的兴趣爱好,但人间城皇、阴官无数,有“孝心”的数不胜数。
好酒、好烟,最新一期的抢手话本在他这里应有尽有。
就算现在大炎阴阳二道的吏治已经不兴这一套。
但这区区烟、酒、话本的事,能算是行贿吗?
我们又没有直接送给王老爷,只是瞅着门房王大爷特别像我家大爷,觉得特别亲切不行吗?
修行可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
逢年过节,谁送了礼领导可能记不清,谁没送说不定就要被专门在小本子上记上一笔。
啪!
这时,看书入迷的王老头身后忽然空气爆鸣。
一道青衫人影轻飘飘落到船上,一屁股坐在他的小桌旁,捻起碟中一颗毛豆就丢进嘴巴里。
王老头这才若无其事地收起了那本少儿不宜的《宜春香质》。
抄起酒壶,笑眯眯地亲自给为他老王家开枝散叶,立下了大功的大孙子斟满一杯。
“不错,不错,你跟小妩可终于开了窍,咱家这祖传的手艺也算后继有人了。
说起来咱从祖辈儿开始就是个守陵的命。
要按正常路数,辈辈儿都得继续给王侯守陵,了不起去给皇帝老儿守陵。
再往上就遇到你小时候跟爷爷说过的那个什么职业天花板了。
谁又能想到,咱爷们今日竟开始给这天下众生守陵了?”
说着守陵,他一张老脸上的得色根本就控制不住。
要不是在这三途河上实在没地方显摆。
这个看着魁梧方正,实则内里闷骚的王老头,怕是逢人就要高低来上一句:
“我家生得麒麟子,何须老夫觅长生?快哉啊!快哉!
夸!你们都特么给我往死里夸!”
这世间的长生门路,大致可以分为三种。
一种是个体上的永生,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尸解仙、天官、诡仙。
退而求次,还有另外两种勉强算是“长生”的形式:
一种是血脉、血缘上的长生,叫做“血裔”;另一种是思想、学术、道统上的长生,叫做“法裔”。
自家有贤孙如此,谁又能说他大陵冢虎王文化算不得长生呢?
上一个号称“冢虎”的家伙是谁来着?
这俩人的心态大抵是差不离的。
听着爷爷在这自卖自夸,王远也只能笑了笑,端着酒盅跟老爷子走了一个,酒到杯干。
“这都是给众生服务的事儿,说什么守陵不守陵的。”
王老头脸上笑意更浓,连连点头,还是咱大孙子境界高,吾不及也。
一连喝了三杯之后,他才话锋一转。
“这趟过来,是要准备动手了?”
在这河面上四面八方的鬼魂源源不绝,少有人能比他这位阴司门房的消息更为灵通。
“你就算整日里报喜不报忧,爷爷也知道。
不算暂时根本啃不动的天界,这阴阳两界的敌手就剩下一个。
集中了‘修罗道’的修罗鬼国和那位活了一千多年的鬼道最上位者地下主。
我得叮嘱你一句。”
王远看过来的时候,老头脸上自然挂上了一副“核霭可氢”的笑容。
“斩草除根,萌芽不发。一代人二十年,往前清算他们十八辈祖宗就行了,再多了显得咱家家风不好。”
别人跟后辈说的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多么伟光正?
他倒好,从小给王远灌输的一直是:“能力越大,权力越大,造化越大,但仇家的本事也越大!”
能用生石灰就用生石灰,能用蒙汗药就用蒙汗药...
有机会必定要将大大小小所有仇家斩草除根,万万不能心慈手软。
以前本领有限,顶多只能除上一个,最多一代人,现在随手就能除了人祖宗十八代,反正咱又不是没有那个条件?
保证因果消的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任何后患。
早有预料的王远耐心听完爷爷的嘱咐,再三保证后,又敬了他一杯,这才告辞。
“爷爷您继续喝着,我先走了。”
留下一坛刚产出来的千日醉,径直扭头离去。
连告别的话都不说一句,就是为了不以任何形式立旗,意外触发冥冥中的...因果律。
王远踩着河水一步步走进雾中。
先是有桃仙娘提着一盏引魂灯屈膝一礼来到他的身旁。
接着聂红缨、杏儿等一众五官;阴山道的门人弟子;黑冰台所属阴官...
阴司鬼神部的所有鬼神、判官;酆都城各部的阴官鬼吏;浩浩荡荡的战魂阴兵...
纷纷出现在大雾中,躬身一拜,便静静跟在他的身后。
无论人来多少,尽皆默默无声。
投鞭断流的压迫感却越来越强。
鬼帝出行,前呼后拥,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在王远的带领下,这种规模的巨量鬼物聚集,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座绵延的鬼境。
鬼火幽幽,白纸做成的鲤鱼肆意徜徉,唢呐声声震天响。
狂风席卷,阴路大开。
此去归来,便是再无争议的阴天子!
王老头看着王远渐渐消失在阴路中的背影,话本里一段词蓦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今日虽然没有怎么多喝,恍忽间却似是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