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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附淀?这是什么东西?”
蓦然听见闻所未闻的陌生名词,西野不觉蹙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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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这是一种由法诛党所研制出来并暗中散布到关东的慢性毒药……”
我孙子将幻附淀的模样、药效等重要信息,言简意赅地逐条概述。
待我孙子的讲解完毕后,西野难掩震愕地瞪大眼睛。
“这……这……”
他结结巴巴地吞吐破碎的字眼,迟迟说不出半句成型的、有具体含义的话语。
可轻松毁人心智的药物;破坏关东的民生,动摇幕府的统治根基……我孙子适才所述的每一样事物,都超脱了西野的想象,使他久久缓不过神来。
这个时候,我孙子把话接了下去:
“打倒腐朽的江户幕府,建立一个民康物阜、所有人都吃得饱饭的太平盛世,乃大盐党的最高宗旨、吾等的毕生朔愿。”
“单从目的来看,吾等与法诛党都以推翻德川家族的残暴统治为己任。”
“志同道合的我们即使没有歃血为盟,也应该互不阻挠才对。”
“可实际上,我们之间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西方有句话,叫作‘异端比异教更可恨’——呵,用这句俗语来形容吾等对待法诛党的态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法诛党的倒幕手段,实在是过于激进。”
“破坏粮仓、水井下毒、拐骗人口……凡是能给幕府添麻烦的手段,他们都乐于使用。”
“在他们眼里,不管是武士、平民,还是国人、异邦人,全都是可以放弃、牺牲的对象。”
“为了削弱幕府的力量,竟不惜在关东投放如此危险的药物……简直疯了。”
“虽同为倒幕结社,但我们大盐党的核心方向,是让全天下的所有百姓都能过上吃得饱、穿得暖的好日子。‘打倒江户幕府’只不过是我们实现此目标的手段而已。”
“反观法诛党……我个人认为他们完全是将手段当成了目的。”
“所有的资源、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心思,悉数投入进‘倒幕’的目标之中。”
“只考虑到打天下,从未思考过治天下”
“简而言之,西野君你可以把我们大盐党理解成‘温和、理智的倒幕派’,将法诛党理解成‘激进、狂热的倒幕派’。”
“法诛党的这种不顾民生疾苦的残酷行为,在我们眼里乃本末倒置、不可理喻的暴行。”
“于是,为了阻止法诛党的疯狂行径,组织派我潜入法诛党,搜集他们制销危险药物的证据。”
“幕府的衮衮诸公再怎么无能,也肯定知道若是任由这种可使一个健康的大活人沦为神志不清的废人的可怕药物传播,将会引发多么恐怖的灾难。”
“只要能将法诛党制作、散布幻附淀的决定性铁证移交给幕府,便能引起幕府对法诛党的注意。”
“这般一来,就可借幕府的力量来削弱乃至讨平法诛党,最起码也要阻止法诛党继续散布幻附淀……”
我孙子的话还没讲完,西野便以无悲无喜的口吻插话道:
“借刀杀人吗……”
我孙子微微一笑:
“是的,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幕府和法诛党都是我们的敌人。挑起两派敌人的互斗——你不觉得这是最高明的计策之一吗?”
“计划就是这么个计划,可当前却出现了一个问题。”
“法诛党尤擅管控情报。”
“法诛党对幻附淀寄予厚望,视其为打败幕府的重要‘兵器’。”
“据悉,在一年多前,曾有人仅差一点儿就成功揭露法诛党暗中散布幻附淀的罪恶行径,然功败垂成。”
“此事发生之后,法诛党大大提高了涉关幻附淀的全部机要情报的保护力度。”
“我已在罗刹的身旁潜伏多年,可直至今日仍未搜集到半点可堪一用的线索。”
“这是一场分秒必争的战斗。”
“若不尽快铲除幻附淀,那么每时每刻都有可能会出现新的受害者。”
“事到如今,我已决定孤注一掷——我打算强闯罗刹的卧室。”
“罗刹喜欢在卧室里办公——仅凭这一点便足以作为铤而走险的理由。”
“然而,罗刹从不允许外人接近他的卧室。”
“不论何时,他的卧室门外都会有他的亲信——一个名为玄十郎的武士负责值守。”
“若不摆平玄十郎,进入罗刹的卧室便无从谈起。”
“然而,玄十郎是一个木讷到极点的男人,跟块石头一样。”
“既无个人兴趣,也无明显的性格弱点。”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听罗刹的安排、尊奉罗刹的命令。”
“只要罗刹命令他看守卧室,他就能像尊石像一样屹立在其卧室的门前,一步也不离。”
“一言以蔽之——他不是一个可以靠调虎离山、暗度陈仓等计谋应付的对象。”
“要想突破玄十郎的警戒,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武力。”
“但是,我的身手平平。”
“而玄十郎又是一个神道无念流的高手。”
“哪怕是十个我一起上,都没可能打败他。”
“因此——西野君,我需要你的帮忙。”
“倘若有你的配合,区区玄十郎,随手便可将其制服。”
“我算准了爱才如命的罗刹,一定会为了收服你而将你关进大牢。”
“我之所以会蒙骗你,给你喝特制的红茶,装作逮捕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啊。”
“唯有这样,才能顺利成章地把你带进罗刹的大本营。”
我孙子说完了,牢房被寂静包围。
西野目光炯炯地笔直注视我孙子的脸。
嘴角含着澹澹笑意的我孙子,一言不发地默默等待西野的回复。
大概5秒钟后,西野出声了:
“……要我帮你?你这家伙,未免也想得太美了吧?”
“首先,我凭什么相信你?”
西野后退两步,张开双臂,好让我孙子能够看清他当下的全貌。
“瞧瞧,我是托谁的‘福’才沦落到如今这副凄凉的境地?”
“我孙子,我先前可真是被你骗得好惨啊。”
“我怎么知道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我要如何确保你不是那个罗刹派来试探我忠心的?”
“你是大盐党的人?我还说我是京都朝廷的太政官、大奥的用达呢!”
注·太政官:江户时代里,天皇的近侍。大奥:幕府将军的后宫,即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正室、侧室和各女官的住处。用达:为大奥购买各类用品的职务名称
“就算我退一步,假设你并没有撒谎,你确确实实就是大盐党安插在法诛党里的间谍……”
说到这,西野停了一停,然后扬起视线,朝面前的我孙子投去毫不掩饰的嫌弃目光。
“这对我而言,又与先前有何差别呢?”
“你们和法诛党不过是一丘之貉,天下乌鸦一般黑!”
“不管你是大盐党的人,还是法诛党的人,在我眼里都是相同的性质——叛国通敌的乱臣贼子!”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你们行事较法诛党更温和,所以你们更值得信任吧?”
语毕,西野像是懒得再跟我孙子多废话一样,满面不耐地摆了摆手。
“快给我消失!我宁死也不跟尔等同流合污!”
西野的措辞,堪称掷地有声。
短暂的沉默是我孙子的苦笑。
“……诚然,便如你所说的那样,我确实没法自证清白。”
“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向你发誓:我这一次真的没有骗你。”
“至于‘天下乌鸦一般黑’……此言真是夸大其词了。”
我孙子换上半开玩笑的语气:
“将大盐党和法诛党并列,是对吾等的侮辱。”
“西野君,我问你:你觉得吾等的精神领袖……也就是大盐平八郎先生是卑鄙无耻的坏人吗?”
我孙子的话音甫落,西野便下意识地张开口——当然!大盐平八郎乃罪大恶极的反贼!——他本想这么说。
然而……在嘴巴张开后,他却迟迟吐露不出半句话语。
大盐平八郎乃武家子弟,从小便食幕禄的他,理应尽忠报国,结果不仅没有沥胆堕肝,反潢池弄兵——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确为罪孽深重的无耻之徒。
注·幕禄:即幕府的俸禄
但……不可否认的是,大盐平八郎的私德相当完美。
完美得堪称武士……不,堪称人类的楷模!
我孙子像是看穿了西野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缓缓道:
“大盐先生精通汉学,不论是以四书五经为代表的传统儒学,还是注重‘知行合一’的阳明心学,他皆信手拈来。”
“文政六年(1823年),大盐先生在自己家里开办学塾,取名为“洗心洞”,制定了入学盟誓八条,排除空头理论,严格实行大盐学的宗旨——务实。”
“仰慕大盐先生的人品、学识,而前来求学的弟子,不计其数。”
“大盐先生的教学思想,深刻贯彻了孔子所推崇的‘有教无类’。”
“洗心洞的弟子除武家出身的武士以外,还有不少是大坂附近农家出身的贫民。”
“试问全天下能有几个地位显赫的武士,愿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满身汗水、污垢的的农人、町人?”
“门下弟子数以百计的大盐先生,仅凭束脩便能过上锦衣玉食的阔绰日子。”
注·束脩:古代学生与老师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名曰“束脩”。早在孔子的时候就已经实行,后来基本固定为拜师费的一种形式,亦可理解为学费。
“他本可以不顾底层贫民的死活。”
“他本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他本可以高居在云端之上,一手抓美食,一手揽美人,坐看在泥坑中翻滚、挣扎的可怜百姓们的笑话。”
“可他却偏偏没有那么做。”
“天保大饥馑席卷全国上下时,他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藏书,所得钱财悉数捐出。”
“穷人们被饥荒和幕府的横征暴敛逼得走投无路时,他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揭竿而起。”
“西野君,你以为学识渊博、眼界开阔的大盐先生,不知道这场仗必败无疑吗?”
“你以为他不知道在振臂一呼之后,自己将难逃惨死的命运吗?”
“大盐先生这是何苦呢?”
我孙子所抛出的这些问题,像极了一根根利失,径直扎进西野的心头。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埋低脑袋,目光紧锁足尖前的地面。
博学、谦虚、仁爱……平心而论,大盐平八郎所身怀的品质,都是立志成为杰出武士的西野所向往的。
倘若大盐平八郎没有携民造反,那么毫无疑问——他将成为西野所羡慕憧憬、奋力追赶的偶像。
“你不认同我们反对江户幕府的理念,这没关系。”
“人各有志,我们不强求每个人都要像我们一样敌视幕府。”
“但是大盐先生的理想……我们大盐党的开创太平治世的理想,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你就权当做是与吾等结为暂时性的攻守同盟吧。”
“听完我刚才的介绍,你一定能够理解幻附淀的危害性吧?”
“哪怕仅仅只是为了拯救被幻附淀所毒害的无辜民众,也请你拔刀相助。”
话音落下,我孙子露出似笑非笑、非常有韵味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只专心做一件事——全神贯注于西野的表情、反应。
西野:“……”
我孙子:“……”
沉默降临在二人之间。
西野所身处的牢房、我孙子所身处的廊道,皆安静地落针可闻……
……
……
时间回到现在——
玄十郎左手按刀,右手叉腰,面无表情地扫视身周。
纵使是枯燥的守门任务,他也绝不马虎——这既是他优秀的个人能力,也是他对罗刹坚贞不二的忠诚心。
这个时候,他的身旁冷不防地传来一道急促的男声:
“玄十郎!罗刹大人在吗?”
“我孙子?”
玄十郎挑了挑眉,循声朝快步奔来的我孙子投去疑惑的视线。
“罗刹大人外出了,暂时不在。怎么了吗?”
“啧!罗刹大人不在吗……真是麻烦了啊,怎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不在了呢……既然如此,那我待会儿再……咳!咳咳!咳咳咳!”
骤然间,我孙子勐地跪倒在地,手掩口鼻,剧烈咳嗽。
咳嗽的声音之大、频率之急促,仿佛要把整个肺给呕出来似的。
玄十郎见状,大吃一惊。
“喂!我孙子!你怎么了?喂!喂!”
他一边紧张询问,一边跪地弓身,亲察我孙子的身体状况。
“你……!我孙子,你呕血了!”
只见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沿着我孙子捂嘴的手指缝隙滴落而下。
正当玄十郎准备喊人过来帮忙时——
噗嗤!
沉闷的利刃入肉声,支配了玄十郎的耳膜。
“唔……!噗哇……!”
玄十郎低下头,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从后方贯穿其心脏的利刃。
他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
可当他张开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牙齿时,强烈的疼痛以及逐渐流失的力气,使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呻吟。
贯穿胸膛的血刃、不断外淌的鲜血、抬起头来的我孙子所露出的诡异笑脸——此乃玄十郎生前所见的最后一幕景象……
……
“西野君,干得漂亮~~”
我孙子一边抹去脸上的牛血,一边以赞扬的口吻对正在擦刀的西野说道。
“怎么样?我的演技不错吧?”
最重要的行动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计策。
我孙子自正面靠近玄十郎,吸引他的注意力,西野趁机从背后靠近玄十郎。期间我孙子剧烈咳嗽,借咳嗽声来掩盖西野的脚步声——这就是我孙子所拟定的“反玄十郎计划”。
西野没有理会我孙子的自夸,冷漠道:
“时间紧迫,不要说废话。”
“知道了知道了~~”
西野一把拉开罗刹卧室的纸拉门。
罗刹的卧室,像是贴了“认真”两个字似的。
整座房间的面积,大概为30平方米。
书架也好,桌桉也罢,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榻榻米干净得一尘不染,空气中隐约飘有清新的味道。
房间之整洁、漂亮,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人魔王的房间。
“西野君,麻烦你帮我望下风,我会尽量抓紧时间的。”
说罢,我孙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摆在房间一角的书桉,拿起桉上的一本封面上没有写着任何字样的账簿,“哗啦啦”地飞速翻阅起来。
与此同时,西野提刀站在门框旁,紧张兮兮地朝门外反复窥看,耳朵尖起,不放过四周的任何一点儿动静。
啊啊……我真是疯了……竟然会与立志倒幕的乱臣贼子联手……西野在心中发出真挚的悲叹。
一念至此,他下意识地侧过脑袋,怀着复杂心情注视到的,是一张满面认真、聚精会神地扫视手中书籍的脸孔。
眼下乃分秒必争的紧迫时刻……外头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来人。
西野不想催我孙子,生怕影响到他的搜寻工作。
可当前的紧绷气氛,又使他的心脏跳速逐渐攀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在这高得惊人的心脏跳速的影响下,西野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闪过出声催促我孙子的念头,然后又一次次地将其压下。
时间过去多久了?
5分钟?10分钟?
过度紧张的情绪,已使西野丧失时间感。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要命关头里,西野忽地听见外头传来由远至近、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
……
最近几天,作者君需一边替老爸经营店铺,一边码字。
从前天起的每一章,都是作者君在经营店铺的间隙,一点点地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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