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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信条(6000字)
“这是什么?恶作剧?不管是什么,我先说一句,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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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漱秋将纸条放回桌上,摊了摊手。语气十分干脆而确定。
石漱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虽然我很高兴你遇到这样的事,但不好意思,确确实实跟我无关。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恕我爱莫能助。
王子虚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说这件事和你有关。也不是来告状的。”
“那请问你有何贵干?”
“漱秋,你不要这么冲,一点礼貌都没有。你让客人把话说完。”石同河皱眉。
石漱秋撇过头去,像突然断电的冰箱般一言不发。
王子虚说:“我不是来哭惨的,但是自从那次饭局后,我和石公子貌似产生了一点误会。”
石同河喝茶:“没有误会是不可以解决的,我也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对了,我拜读了你的《石中火》,写得不错。”
石同河态度转变得有些突兀,王子虚有点诧异。
“您过奖了。”
“没有过奖,我认真读过了,真的不错,”石同河伸手指他,如同看穿他一般,轻轻一笑,显得有些和蔼,“你想写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王子虚这下信他是真的读过了。
“其实我年轻时也有过这个想法。我们国家的历史这么长,变化这么大,变迁这么快,写成一本书肯定有意思。
“当时动笔写了一点,就像玩泥巴,土质不行,捏不成形状,大部头的长篇没写出来,零零碎碎的短篇倒是写出来不少。
“后来人到中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风靡全球,我就去买来看。我们那时候买书和现在不一样,不是一搜就有,要骑自行车20多公里,去城里的书店,只有那一家有,一去一回,天就暗了,身上全是黄土。
“看《百年孤独》之前,西方文学当中我只看过一些经典的、古典的作品,比如福楼拜,比如巴尔扎克。读得最多的是革命文学。读《百年孤独》是我受的第二次冲击。”
石同河似乎完全忘了两人来做客的目的,喝了一口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讲得津津有味。
一个老人讲过去的事,总不免显得有些暮气沉沉,但王子虚还是有耐心听的,他安静地坐着。石同河继续讲他的故事。
“第一次冲击是《悲惨世界》。我年轻的时候只读过革命文学,以为全世界的小说都是那样,第一次看《悲惨世界》,我才知道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还可以写这些。
“那时候思想刚放开一点,书店里虽然有的卖,但看书还是得偷偷摸摸的。后面看到《百年孤独》时,西方的经典已经读得很多了,但这本书还是让我大开眼界,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这是第二次冲击。两次冲击都改变了我对小说的认知。”
王子虚问道:“您的书的叙事技巧比较古典,为什么没模仿《百年孤独》呢?”
“什么?”石同河耳背,没听清。
王子虚又重复了一遍,石漱秋瞪眼坐直了身,用眼神恶狠狠地批判他无礼——你何人哉,还配评价我爸?
石同河却不以为意地说:“我看到《百年孤独》的时候已经晚了,风格已经定型了。我说了,我后来尝试着模仿,写了一些,合不起来,都是很零散的东西。
“我的梦想就是写一篇够厚重,能够真正奠定我在文学上的地位的小说,一生只做好这一件事,足矣。但是人慢慢就老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把我写的那些东西集起来,集成一个合集,倒也算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了。当然,这只是聊以宽慰自己。”
石同河的语气缓慢而坚定。尽管王子虚无法通感他的体验,但也能和他共情。作家和作家之间有些想法总是相似的。刚才本想强硬点,听他说完这些,心里又有些软了。
不管怎么说,石同河在文学上的成就很难抹去,如高塔般牢牢矗立。
石同河叹了口气:“所以我也挺羡慕你们这一代啊,有这么好的条件,能够阅读海量的作品,能够轻易地实现自己的梦想,这都是我那个时候想都不敢想的。”
陈青萝说:“每一代人有每一代要过的关。我们还羡慕以前创作自由,写出任何一个作品都是在开拓没人涉足的处女地。而我们现在,想写的都被写过,想要出头,千难万难。”
石同河慢慢点头,说,嗯。
“王子虚写出这部《石中火》绝不轻松,不如说十分辛苦。他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创作出来的作品,意义非凡,我以为,尽管文人相轻,也顶多吝惜赞美,不至于恶意作梗,当拦路虎。”
陈青萝直白得叫人害怕,石漱秋直起身子,看上去很想说两句,石同河却挥挥手:“漱秋,你出去吧,我来跟他们谈。”
“可是……”
“你出去。”
石漱秋起身走了,用力带上门。
“他现在性子很是有点问题,越来越叛逆,上次我就说他了,可能是说严重了,现在不听我的了。”石同河语气变得有些不耐。
他转向王子虚,道:“我是在先前《昨日星》开研讨会时,才知道你在南大的风评,因为他朋友的缘故受了点影响,当时我晾了他三天。后来他说他把做错的事情都弥补了,我也就原谅了他。”
石同河调整了一下姿势,靠在沙发扶手上,又说:“他虽然有点冲动浮躁,但为人还是比较正直理智的,他说这件事与他无关,我相信肯定与他无关。”
“我也愿意相信与他无关,”王子虚轻声说,“那《古城》的事呢?”
石同河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古城》的编辑是您介绍的,为了给《古城》投稿,我没有给关系比较好的《长江》投,就是冲着您的推荐,可是那位编辑却让我很失望。”
石同河笑了笑:“每个编辑都有自己的主见,这个我干涉不了。而且你看,也正是因为这段磋磨,最后《获得》不是把你给录了吗?塞翁失马。”
“那是因为我挺过去了,”王子虚说,“如果我没挺过去,别说什么中国版的《百年孤独》,什么都不会有。我的稿子可能最后只能发表在不入流的杂志上。”
石同河沉默。
良久后,他才说:“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在之前就知道,《古城》会拒我的稿?”
王子虚直勾勾盯着他,石同河觉得这视线灼热,挪开了脸。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别误会,”王子虚说,“我这人直,我就想知道一个答案,没有别的意思。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璞玉,这对我以后的创作很重要。”
王子虚说的是心里话。
以他现在的身份,想要报复也找不到门路,更别提给石同河施压。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陈才女,”石同河突然看向陈青萝,“你介意我跟他单独聊聊吗?”
陈青萝果断起身。
“不不,你坐下就好,我跟他上楼谈。”
王子虚跟陈青萝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跟着石同河上了楼,进了他的书房。
石同河的书房很大,装修很豪华,结构跟白宫总统办公室似的,有一张很贵的檀木桌子摆在中间,远处有一台电脑桌,看上去用得很少。
檀木桌子上,摆着几份手稿,旁边搁着钢笔、墨水,还有一份《获得》杂志。桌子上滴了两滴墨水,墨迹未干。
王子虚目光扫过去,要看到那手稿内容前,石同河走过去,用《获得》杂志把手稿盖上了。
王子虚抬头看他。
“小王,你想要答案,我给你。推荐《古城》那事,我确实没上心。好在结果是好的。”
“您事先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只能说我确实没上心。”石同河说,“你懂吧?”
王子虚听完,咂摸了半天味道,最后看向石同河,缓缓摇头。
“如果只是这句话,完全没必要拉我到楼上来说。”
“有人说过你锋芒太盛了吗?”
“以前在单位,大家都把我当软柿子。”
石同河叹了口气,在皮椅上坐下:“找你来还想商量别的事。你现在是西河的文协副主席是吧?你进省文协没?进全国文协没?”
王子虚摇头。
石同河说:“我手上有个名额,我可以推荐你进省文协,还能推荐你进全国文协。”
王子虚没说话,他不知道石同河想做什么。
“然后,你的《石中火》不是也打算开研讨会吗?我可以过去坐镇。我还要亲自发言,我儿子都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出版界最近在搞文化出海项目,我刚好担任顾问,我可以把你的作品推介出去。我可以保证,你的《石中火》一定会在全球文坛引发轰动,甚至有机会角逐明年的茅盾文学奖。”
王子虚嘴巴动了动,但没说出什么话。
条件十分诱人。
但王子虚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经历中,从来没有这么单纯的好事砸中他,石同河说得诱人,反而让他萌生了警惕心。
“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算是我对那事的补偿。”
“这样啊。”
石同河玩了一会儿钢笔,一直看着他,王子虚站得跟旗杆一样,也毫不相让地盯着他。
“然后,今年的翡仕文学奖,你还没投稿吧?”石同河说,“你今年可以先等一年,明年再投稿。”
“为什么?”
石同河手里继续玩钢笔:“我说个肺腑之言,你听好,今年你很有可能拿不到奖。因为你是连载,等你连载完,就是明年了,你可以明年再参加,赛事方也挑不出你的理。”
“是因为今年有国家典藏名录吗?”
石同河一愣,扔了钢笔,说:“不管有没有,今年你都很有可能拿不到奖。你今年不参加,对大家都好,我话说清楚了没有?”
如果这是一个交易,这会是个条件很优厚的交易。当然,石同河肯定不会承认这是交易。
石同河尽量让语气显得耐心:“王子虚,我刚才跟你讲我年轻时的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我觉得你有几分像我。”石同河说,“草根,执拗,除了文学,一无所有。”
王子虚沉默。
“文学这条路上,吃了很多苦头吧?”石同河突然问。
“嗯。”
“那都不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从小就听这话,听得耳朵起茧子。中国人,就该吃苦,吃够了苦头,就苦尽甘来了。”
“石漱秋似乎并没有吃多少苦。”王子虚幽幽道。
石同河并没有表现出被戳破的急眼,只是淡淡地说:“你也会老的。”
石同河又说:“你以为自己能写,可以埋着头只写,其他什么都不管。但是你会老的。
“你的激素水平会消退,新陈代谢会降低,欲望会消磨,兴趣会转移,你会变。你不会永远都适合写作。
“但是你还是个除了写作什么都不会的废人。那时候你怎么办?”
茶盖被放到茶杯上,严丝合缝,发出清脆声响。
石同河坐在椅子上,想说的话终于都说出口,表情轻松下来。
人会老,会死。所以人老后,就把一部分寄托在子嗣身上,不是活自己,而是活后代了。
这一点是没有子嗣的人很难理解的。但石同河知道王子虚能懂。如果他不懂,他写不出中国版的《百年孤独》。就算能写出来,也写不好。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几千年的玄奥,三言两语说不清,但人人都能看穿。千秋万古帝王事,也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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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虚低头思考,良久,他才在石同河期待的目光中抬起头。
“那,我想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不喜欢得寸进尺的人。”石同河皱眉。
“没别的要求,我只想您给我道个歉。”王子虚说。
“为什么?”石同河表情十分错愕。
“因为《古城》那事儿。”王子虚尽量让语气显得谦虚,“我想您道个歉。”
石同河忍不住加大音量,摊开手:“我表现得还不够有诚意吗?是我还不够容忍?你们两个小年轻,想来见我,就让你们见了,你出去问问,我这个门只给谁打开?是我不够有涵养?”
“有,有,很有。但是,我还是想让您道个歉。”
尽管王子虚说话的内容听起来十分嚣张,但他姿态够谦卑的。双手紧紧捏着,语气也小心,活像个滚刀肉,跟杨志说想验验你的刀。
石同河一脸铁青,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因为,首先我们应该善良,其次我们应该诚实。”王子虚说,“我愿意相信您是善良而诚实的,如果您给我道个歉,我就更相信了。我希望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最真诚的动机,这样会给未来留下美好回忆。”
因为,一个好的回忆留在我们心里,也许在某个瞬间,它能成为拯救我们的手段。
也许我们无可避免会变成坏人,但只要我们还有自我,这段回忆就会出来,阻止我们做出最坏的事。
如果一个人能把这样美好、神圣的回忆带到生活里去,他就会一辈子得救。
“请您给我道个歉。”王子虚挤出一个微笑,“如果要问为什么,这算是我的人生信条。”
“滚。”石同河说。
王子虚转身走了。
出门前,石同河又叫住了他。但不是为了道歉。
“你记着,你出了这扇门,就不是这个待遇了,”石同河表情十分可怕,“我说的都是实话。今年你真拿不了奖。”
王子虚转身出门了。关上门前,他听到石同河最后的话:
“你会后悔的。”
他出门,找到陈青萝,在保姆过来下达送客令前,带着她离开了。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灌木转弯处,石漱秋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敲响了书房门。
得到允许后,他推门进去,看到石同河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疲惫中有几分无奈,无奈中还有几分哭笑不得。
就好像是刚从泼皮牛二那里脱身一般。
“妈的,怎么碰上这么个新鲜人物。”
石漱秋选择性无视了父亲的骂骂咧咧,低声问:“爸,你不会真要推荐他当全国文协会员吧?”
石同河没说话,房间里回荡着沉默,好半天,他才点头:“嗯。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石漱秋一急:“为什么呀?干嘛要理这个人。真的,你说的我都听了,我不去招惹他,但现在是他来招惹我家啊。你干嘛对他那么的……那么的……绥靖?”
石漱秋想了半天,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词,绥靖。十分贴切。
石同河不需要对那个人如此让利。石同河是何等身份,他这样做,在别人眼里,不就像是怕了那个王子虚?这,这成何体统?
“你懂个屁。”石同河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不耐烦地把钢笔灌满墨水。
“我不信,就靠字数多,就一定能拿下奖来?”石漱秋赌气,“评委、赛事方,都跟我关系那么好,凭什么还要怕他啊?”
石同河一边不住地摇头,一边低头兀自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石漱秋看到他爸的动作,一急,道:“您别写了!”
“滚。”石同河说。
说完,他觉得意气通畅许多。他年轻时的作品,本来就以俗口闻名,各式各样的骂人话都有,许久不说了有些生疏,今天倒找回几分年轻时的感觉。
石漱秋却有些委屈了。他很少被凶,尤其从未听过“滚”字。
石同河摇着头,说:“你不知道,《石中火》是一个怎样的作品。你没看过。你看过也看不懂。你看不懂。”
他叹着气,对这个老来得子既忧心又怜爱,嘴里说道:
“甚至连那些大主编、名流们可能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石中火》写得有多好。”
他手下的稿子上,一篇压着一篇。
旁边印刷成册的稿子上,写着《昨日星》,是石漱秋的作品。
他压在胳膊下的作品,标题依稀可见,一篇是“今时月”,一篇是“来年花”,都只开了个头,还没写完。
……
王子虚和陈青萝又站在了云池山庄的小型灌木迷宫内。
区别是太阳西斜,光线更暗了,空气更凉了。
两人并排走出去一段距离,陈青萝才开口问:
“他想怎样?”
“他让我不要参加翡仕文学奖。”
“那肯定开了条件。”
“很好的条件。”
“你接受了吗?”
“我也提了条件,他拒绝了。”
“你提了什么条件?”
王子虚突然有点想笑,停下了脚步,说:“我让他给我道歉。”
陈青萝也停下脚步,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看他的侧脸:“他不愿意道歉。”
“他不愿意。”
说完,两人恢复步伐,再次朝外走去。
陈青萝说:“文人最是傲气。越是名声显赫的文人,越是骄傲。”
王子虚摇头:“是啊。可是没办法,我也有点骄傲在身上。”
说完,他转头看她:“这里的笑点是,我虽然一文不名,跟石同河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居然还敢在他面前说骄傲。”
陈青萝说:“你并非一文不名。”
“其实我当时有点怕的。”
“不要怕。”
“最后他说我会后悔。也许我将来真会后悔。”
“不要悔。”
“也许我的拒绝是错的,但是也许是对的。”
“也许你完全没问题。”
“也许我会老,但也许我不会变。也许我能一直一直写下去,能够越写越棒。”
“也许你至少不会比石同河差。”
“也许我能拿诺贝尔文学奖。”
说完,王子虚看了眼天,在灌木当中,天空显得狭窄。
“我突然有点紧张。”
“别紧张。”
“我来之前的紧张,是因为要见大人物;我现在的紧张,是因为将来要对抗大人物。”
“嗯。有意思。”
“也许不止是对抗大人物,说不定还要对抗一些系统性的问题,一些上千年都没解决的系统性问题。”
“这是作家该做的事。”
“我还是有点紧张。”
此时,手上传来一个冰冰凉凉的触感,柔弱无骨。这触感相当不真实,王子虚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要紧张。”陈青萝的声音传来,“我和你一起。”
两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从这东海的一隅一路走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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