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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没有过多久,道同和道衍便成了一见如故的旧友,至于过程不用多说,以道衍的口才和心机,想要做到这一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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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僧和道大人一见如故,又同有一个‘道’字,在佛家也讲究一个缘法,这说明我和道施主有缘,不若今日贫僧陪道施主前往半山园游览一番如何。”
在乌龙潭的这所精舍里,的确不是一个谈论事情的好地方,特别是要谈论一些国事,甚至是道衍准备谈论的一些事情,根本不能在这么一个人多吵杂的地方谈及,因为随着太阳的升起,游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实在不太适合在此久居。
本来沙可和尚来了一趟,想请道同和他一起去别的地方暂时隐蔽一下,但是被道衍劝阻,相反的邀请道同一起前往半山园赏玩。
所谓半山园,又叫做王荆公半山园,其实不过是在离南京城七里半到钟山也是七里半铜井倍之半山里修建的几间草堂而已。
因许多文人学士缅怀宋朝江宁府的大诗人王安石,纷纷前来寻踪怀古,不知是哪位书家以苍遒古拙的行草制了一块《怔荆公半山园故居》的匾额,然后附会、传闻、吟诗、作文,使得这个寂寞多年的半山园便成了京师的一个名胜古迹。
文人雅士之所以选了这个地方聚晤,一来图个清静无市嚣之扰,同时又都十分仰慕这位拗相公的文才气节。有意凭吊他在钟山的偃影之地,天下着小雨。钟山半隐半显在湿濛濛的雾气中,岗峦上草绿花红。时鸟啁啾,几横坐牛背的牧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吹着笛子浴看苍茫的烟雨。
“那是清逸灵秀之地,不怪王荆公选了这个地方隐居。”道同感慨地问道:“又还是谢公墩故址。”
听到道衍的提议,道同心里不由一动,有些想去,虽然是蒙古人,但是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对于附庸风雅这种行为,也曾经流连忘返。竟然在此时和道衍论起了半山园的来历来。
“正是谢公旧宅,”道衍道:“王荆公有诗为证,‘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可见王安石半山园必是谢公墩故址无疑。”
想了一下,看到道同一副猜中而满足的微笑,不由心里一动,遂又矜持地笑道:“其实京师有两处谢公墩,道施主知否?”
道同诧异道:“噢?还有此说?请道衍上师述其详。”
道衍抿了一口刚刚煮好的宜兴雀舌。口若悬河地说起来:“谢灵运曾撰征赋曰,视治城而北属,怀文献之悠扬,李太白有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诗。序云,此墩即晋太傅谢安与右军王羲之同登,超然有高世之志。于时营园其上,故作是诗。所谓冶城访古迹,犹有谢安墩云云。那个谢公墩却不是拗相公诗中所言谢安旧居,半山园的这个谢公墩才是王荆公当年的半山园旧居呢。”
道同轻抚美髯,眯着双眼,听了道衍之言,不以为然,笑而不语。他当初常年北方城市,对于江南各地的名胜古迹本来就不太熟悉,来到江南为官,却是径直去了极南之地的广州番禺,就连到都没有到过南京城,怎么可能有道衍熟悉本地的情景。
不过他不和道衍争辩的原因,却也不是不知道,而是太过于执着自己之前的听说,对于道衍刚才的解释,因为不涉及什么原则,所以根本也没有往心里去,在谢公墩在哪里,有那么重要吗?
这就是北方读书人的务实态度,是和江南文人那种咬文嚼字、分毫必争的性格很不相同。
见道同矜持微笑,道衍便问:“道施主不以为然么?”
道同和道衍相谈半天,也觉得十分投缘,所以也不忍扫兴,听到发问,马上笑道:“道衍上师此说,山人未曾听过,还请指教。”
道衍为了增加在道同心中儒僧的分量,所以并不客套,说:“城东原也有座半山寺,旧名康乐公,因谢玄曾受封康乐公之故,至其考谢灵运仍然袭封,今以坊及谢公墩观之,兼及王荆公诗中所述方位,显然指的是这里。而冶城北郊的那个谢公墩才真正是谢玄旧居,两者相距甚远,王荆公在诗中误把谢玄当作谢安了。”
“道衍上师果然强闻博学,稽考入微,”道同赞道:“王介甫罢相隐居于此,虽然弄错了谢公墩的方位,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如: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道衍说:“我倒是喜欢介甫《泊船瓜州》,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道同接口吟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我想道衍上师一定是触景生情,但又不知道何故触动了上师时下的心境?”
被道同这么一点拨,似是触动了道衍的痛处。他缄默不语,遥望细雨中的翠绿岗峦,心中不是滋味。
就这样,两人也没有说去不去半山园,就在乌龙潭附近的路上慢慢的行走着,凑趣的江南细雨悄然的飘着,却是丝毫不干涉两人各自的心境。
道同当然是为了未知前途的担忧,但是道衍呢,却被自己的遭遇卡住了思路,想到自己满腹经纶,在尘世为才子,出家做高僧,偏偏人到中年,却陷入了恩怨情仇之中。
原来江南闻名江南的儒僧,变成了现在一个连光明正大露面都不敢的野和尚,虽然某种程度上是自己的选择,但是因缘际会,是什么逼迫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呢?
想到这里。不由抬头看了看北面的方向,那个方向。有高大巍峨的皇城,里面住着的人。就是使他落入如今境地的根源。
自从看到高巍被腰斩的身躯,道衍便知道,自己已经要走向不归路了,而自己的下半生,恐怕就要以和皇城里面的那个皇帝作对为目标。
他恨那个皇帝,他恨那个当初承诺过但是又反悔的太子朱标,他恨他座皇城,他甚至从心里都憎恨这个南京城。
但是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就算是恨。也要回来,只有回来,才能完成自己的目标,只有回来,才能让自己的心安,只有回来,才能让皇城里的那个皇帝付出自己应该得到的代价。
想着想着,道衍的脸上不由显出一丝丝的狰狞来,在蒙蒙的雨丝中。竟然有些扭曲,这就是恨吗?蓦然间,道同突然感到好像有一股股的凉气,扭头看去。道衍却已经掩饰了自己的神情,恢复了那儒雅,那云淡风轻的飘逸之中。
“呵呵。今天的南京好像有点凉啊!”道衍掩饰道,说着又缩了缩脖子。好像一副怕冷的样子,道同的那一丝丝怀疑马上就无影无踪。仿造道衍的动作,也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就发现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因为广州要比南京热的多。
南京的这股冷风,不过是让他觉得舒爽,觉得更加快意,又加快了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道同见道衍缄默不语,气氛有些沉闷,便转了话题,因为文人之间有时候的投缘就是盲然的相信,自己斟酌了一下,便将自己的遭遇,稍微的向道衍透露了一些,最后说道:
“道衍上师,下官弹劾朱亮祖的心志坚决,还望上师不吝赐教。”
“蚍蜉撼大树,谈何容易。”道衍拂去氤氲在心头的懊恼的说。
听罢,道同激昂地站起身来,指着道衍说:“现在的大明,已经不想前些年的大明了!我就不信大树难撼!前几年大明刚刚立国,需要这些武将鼎定江山。而如今陛下以猛治国,疾恶如仇,登基以来杀了贪官无数眉毛也不皱,丝毫不含糊,只要触犯大明刑律,不论尊卑,惩处不怠。永嘉侯朱亮祖勾结地方豪强,擅杀无辜,收受贿赂,按律当斩,皇上一定会秉公论处。”
道衍笑道:“果然正气凛然,令人敬佩,倒像是几年前贫僧的一个故人。然而老弟只见其一,未知其二。我问你,陛下杀公侯,戮大臣,但是可曾杀过侯爵以上者?”
“也曾杀过!”道同插话,“比如——”
道衍截住话头:“比如廖永忠、比如胡大海之子胡克、比如前中书省丞相杨宪之流,是?但施主忽略一层,倘若细究起来,他们这班人都是因为功高权重威胁朝廷,方才罹祸的。”
道同反问道:“可是永嘉侯身为军人,国之重臣,违反大明刑律,难道皇上不予罪之?”
道衍说:“不致降罪。”
道同大声诘问:“那为什么?”
“施主何必激动?”道衍正色说道:“这正是国家流弊所在。皇亲国戚子子孙孙,往往狼狈为奸,贪赃枉法,圣上也不是真的全然不知,净臣举谏,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道同背手踱步,大声说:“我并未忘记。弟也深知,那班王侯将相之所以为所欲为,症结正在于此,所谓有恃无恐。无论大明刑律如何苛严,彼等哪里看在眼里?犯了法又能怎样?只要不谋反,不篡权,六部三司谁敢擅逮?一律由皇上圣裁。那些王侯将相各有阴私过失,自然结成网络,互相包庇,并且秘而不宣,藐视天下臣民。”
道衍笑道:“施主既知其中关节,还要坚持弹劾永嘉侯朱亮祖,何故?”
道同道:“下官身为一方父母之职,当尽忠臣之责,献赤子之心。况古训昭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倘若一任这些王侯将相横行不法,而朝中竟无一人净言举奏,那班人岂不益发张狂,大明律法又怎能顺行天下,朝廷举措又岂可顺应人心?”
道衍击掌叫好:“施主果然肝胆照人,正气逼人,”拍拍道同的肩膀。说:“可惜朝中如世全者寥寥无几,如果朝廷大臣人人如此。直谏上位,誓死护法。则纵使王侯将相虽有恃面亦有恐,虽有网而可撕破了。”
细雨濛濛下个不停,远处的山野之中,有几个牧童依然悠闲地坐在牛背上吹着笛子。道衍看见,信口说道:“好一幅春雨牧牛图!”
随即将话题带开,经过一路的谈论,他已经不露声色的取得了道同的信任,也将事情的原委弄的七七八八,算得上是明白清楚了。而现在的问题,那就是怎么将这件事情和自己的利益联系在一起。
又该怎么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才是道衍想要考虑的问题,刚才将道同当做兄弟的热情,现在已经冷淡下来,他本来就是稍显凉薄的一个人,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将眼前的这个蒙古人看成自己的知音,只是看成一个工具而已。
在他眼里,目前道同的利用价值很大。但是有一条必须要注意的,那就是道同不能出现在皇帝面前,否则什么事情都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结果会为皇帝杀人找一个借口,然后将此事平息下去。
而道衍偏偏不想让事情平息下去,平息下去怎么办!那还有什么文章可以做呢?
但是看着道同这么迫切的心情。道衍的心里未免有些不快,甚至突然生出一股杀意。但理智的他,随即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低头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也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真心向善。
有什么办法阻止呢,他刚才已经暗示了告状无望伸冤,但是道同和他的立场不同,道同毕竟身为朝廷命官,凡事还是想寻觅官方的解决途径,所以只要他不绝望,就很难改变道同的心意。
不如将道同所处的位置偷偷的说出去!道衍看了面前正志得意满的道同,心里叹了一口气,就算说出去,也要看说给谁听,现在是在南京城,天子脚下,而如今的洪武皇帝手下的检校又是极为有威慑力,一个不留神,恐怕连自己也会搭进去。
不过道衍心里还是比较有底气的,在来南京之初,他已经和秦王朱樉达成了协议,他现在暗中是秦王府的首席客卿,虽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秦王朱樉却是折服于他的见识,也给予了他很大的支持。
钱财上面就不用多说了,秦王朱樉并没有多少钱,在南京当皇子的时候,只是靠着固定的亲王俸禄过日子,还有几处御赐的庄园,不过收成并不算多,按说西安是一个能够敛财的地方,但可惜的是,朱樉就藩的时间太短,而且事情繁多,还没有来得及收刮。
但是除了钱财,秦王朱樉却给道衍提供了一定的人脉,除了当初朱樉在京师经营的几处产业中,有着密探性质的卫士之外,另外朱樉的次妃邓氏,却是生为宁国公,死为宁河王邓愈的女儿。
邓愈前年因病在军中病逝,鉴于情分,皇帝让其子承袭了宁国公的爵位,本来应该算是一个闲散公侯,但是偏偏邓愈一直到死之前,都在带兵,手中自然有着一股死忠于邓家的力量,这股力量也被朱樉吸收了一部分,现在京师中,也算是有着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在道衍来南京之前,秦王朱樉除了留一些家底之外,交给了道衍很多,而且陪同道衍一起回南京的,就有朱樉自幼的伴读伙伴胡强,却是当年胡大海的义子。
当年朱元璋临阵杀了胡大海唯一的儿子,心里还是不太好受,偏偏胡大海无论找了几个妾室,都没有再生养,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朱元璋赐给了胡大海一个子嗣,命收为义子,为其尽孝养老。
胡大海被叛将蒋英杀死之后,胡强没有资格继承胡大海越国公的爵位,却被朱元璋收在宫里,作为弥补胡大海的一个标志,让胡强和众皇子伴读,这胡强和朱樉的关系很是不错,最后终于选择了跟随。
朱樉收服胡强,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当年胡大海在南征北战期间,虽目不识书,却能折节下士,曾荐刘基、宋濂、叶琛、章溢于朱元璋。军纪严明,曾说:“吾武人不知书,惟知三事,不杀人,不掠妇女,不焚毁庐舍。”胡大海待人诚恳,在众多文官系统中博得了较高的声望,而胡强也多多少少的沾光,很多老臣子怎么样也要给故去的胡大海几分薄面,如此以来,算是朱樉多了一个臂助。
而如今,也算道衍多了一个臂助,想到自己的家底,道衍才放心下来,以有心算计无心,自己这几天只要紧跟着道同,关键的时候阻止一下,而云素长老哪里,自己也能说服,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该怎么利用眼前的这个道同,等道衍仔细观察一下如今南京城的形式再说。
只有利益最大化,才值得自己出手,否则还不如不动,以免引起了别人的怀疑,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道同就落入了道衍的掌握之中,而庞煌如今又回到了溧水,胡惟庸也在积极的寻觅道同的过程中。
朱亮祖磨刀霍霍,在赶往京师的同时,在沿途、京师的死士和心腹也开始行动起来,到底谁会先遇到道同呢?谁也说不清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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