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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风脸上的血水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扯着嘴角有些艰难道:“前几日之前,的确是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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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曹安大人养的儿子果真是真性情,敢爱敢恨,当真不错。”百里云鹫轻淡的语气令人听不出他有任何赞美之意,然他却是发自内心地欣赏曹家男儿,“本王这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或许就是惜才,曹家男儿自来出人才,想来曹公子应该也是令曹家骄傲的存在,既是人才,就应珍惜。”
“曹某受不起‘人才’这一词,若真要说,或许是蠢材比较贴切。”曹风自嘲,想到这几年他一直在为真正的仇人卖命,胸中的愤怒与耻辱便不断翻滚。
“曹公子如此评价自己,倒是贬低自己了,谁人年轻时不到歧途里走一遭?对于已然过去之事,曹公子又何须耿耿介怀?”百里云鹫轻呷了一口滚烫香酽的茶汁,语气像极一个似乎已经历经了沧桑的老者,“不过听曹公子语气,想来是见到令尊了可对?”
提及曹安,曹风紧握的双拳握得更紧了,忽的自藤椅上站起身,对着百里云鹫单膝跪下,神情真切道:“多谢云王爷让曹某此生再得见家父!云王爷大恩大德,曹某无以为报!但凡云王爷用得到曹某之处,曹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事到如今,曹风才知,当日在莽荒之林,百里云鹫想要杀已经中毒的他不过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他却放了他一命,可笑他曾经怎么会认为自己有本事能与他抗衡甚至能取他性命?
他的力量,的确太过强大,太过可怕,只要他动用手中的力量,的确足以令泽国变天,难怪那个人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要除掉他,不惜……不惜毁了一整个曹家!
“呵呵……本王等的就是曹公子这句话。”百里云鹫轻笑出声,那样的笑声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过本王倒是不需要曹公子为本王赴汤蹈火,本王只需曹公子好好活着,今冬这一场大风雪过后,本王还有事情要劳得到曹公子。”
大风雪……曹风的脸色慢慢变得冷沉,随即慢慢站起身,冷冷地盯着百里云鹫,字字森冷道:“云王爷若是让泽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纵使王爷是我曹家的救命恩人,纵使曹某不是王爷的对手,曹某也会向王爷拔刀!”
百里云鹫不笑了,曹风不知面具之后的他正以怎样的眼神看他,但他却没丝毫畏惧退却,依旧直视着百里云鹫。
半晌,才听百里云鹫浅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本王选中的人。”
百里云鹫的一连三个“好”字让曹风有些错愕,还不待他反应,便只听百里云鹫已然接着道:“曹公子,茶水要凉了,喝吧,喝完去和令尊好好坐坐吧,今日之后,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们父子不能坐下畅谈。”
“谢王爷。”曹风重新坐下,捧起了茶盏,一言不发地将杯中茶汁一饮而尽,再抬眸时只见百里云鹫只是晃着手中杯盏,似乎没有喝的打算,“曹公子若是不想在此坐着,便去吧,半月会将你带去见令尊。”
“谢王爷关照,那么曹某先行离开了。”至始至终,曹风的态度都不显卑微,即便是跪下的时候,直至离开,他都不猜不透百里云鹫将他请到这儿来的目的,而他来云王府的目的,不过是想见父亲一面,却不想在昨夜见到父亲一面后,父亲竟是叫他不论如何都要来拜见百里云鹫一回。
倒也不曾想,那个他曾经恨之入骨的男人,竟然与他从前所得到的消息说的人完全不一样。
曹风在踏下木梯的时候,百里云鹫唤了他一声,“曹公子。”
“云王爷可还有事?”
“曹公子记得今日自己所说的话。”百里云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凉淡。
“曹某说过的话曹某自当记得,但凡云王爷用得到曹某之处,曹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曹风站在木梯上冲百里云鹫抱拳。
百里云鹫却是捧着茶杯看向天际,“不,倘若有一天我让泽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曹公子别忘了向我拔刀。”
曹风再次震惊,张张嘴似想说什么,脑子里忽然跳出父亲说的一句话,不再说话,扶着扶手艰难地下了楼,楼下,一脸冰冷的半月已在等待。
百里云鹫一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直至他手中杯盏中的茶水已完全冷掉,他都没有收回目光。
只是,他这安静未能持续多长时间,便不断有暗卫来到他面前。
风雨,已来袭。
白琉璃自听风命人将白府药阁里的一只只沉重的大箱子搬到她面前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屋子,只坐在窗前一本本地翻着手中书册,时而往她自制的本子上写着什么,时而叫沙木拿过这本书,时而又叫沙木抖开另一卷书简,沙木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白琉璃一心投在满屋子的书册书简上,以致连天色渐暗都没有察觉,让沙木不得不提醒她道:“大小姐,天色暗了,奴婢还是先为您点上灯吧?”
一整天沙木都安静的没有出声打扰白琉璃,这甫一出声即刻打破了屋中的安静,白琉璃这才抬头看向窗外,的确是天黑了,不由点了点头。
沙木立刻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点灯,但由于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站得太久腿有些发麻,以致脚步有些不稳险些摔了,白琉璃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她已让沙木双手都拿着书册,手臂上还挂着书简,便是连下巴下都夹着一本打开的书,令她不由扯过沙木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有些抱歉道:“这整日都辛苦你了,坐一会儿,我去点灯就好。”
白琉璃说完,拍拍沙木的肩,站起了身,却还未站起身就被沙木拦住了,紧张道:“使不得!大小姐万万使不得!怎能让大小姐去点灯呢,这是奴婢该做的事情。”
“让你坐你就坐。”白琉璃按着沙木的肩头不让她动,故作生冷道,“不过几根蜡烛而已,谁去点不一样。”
白琉璃的态度让沙木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如坐针毡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白琉璃点燃了蜡烛将烛台全部拿到她书写着东西的桌子上,坐下来后又重新捧起了书卷,沙木这才又急道:“大小姐,您在这儿坐了大半天了,午膳没用,茶水您也没有喝过一口,您还是先用了晚膳,歇歇吧!”
白琉璃微微一怔,她这大半天滴水未进么?呵,倒是许久未有这么专心执着于一件事了。
“既是如此,沙木去帮我把晚膳端到这儿来吧,正好你也可以歇歇。”白琉璃冲沙木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翻阅手上的书卷。
“可是大小姐——”沙木明显着急的模样。
白琉璃却是头也未抬地摆摆手,“去吧。”
沙木踟蹰了片刻,还是乖乖地应声退下了,退下之前不忘多点上两只蜡烛,将烛台搬到白琉璃面前,让她面前的光线足够亮,这才重重叹了口气退下。
只是,当沙木提着两只大食盒回到屋中,将食盒中的饭菜在桌上摆开后唤了白琉璃几声她都没有听到,沙木也不敢再唤她,只轻手轻脚地沏了一杯茶,再轻手轻脚地递到白琉璃面前,这次白琉璃倒是很顺手地接过,呷了几口之后又顺手地递给了沙木,沙木这才稍稍吐了一口气,大小姐不吃东西,好歹也喝了水。
沙木怕饭菜凉得快,又将它们放回了食盒中,而后往燎炉里添进一些木炭,屋子渐渐又暖和了不少。
天色不知不觉间完全暗了下去,白琉璃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此刻她的眼中脑中心中,只有眼前这些书,只有一件事,以致她已然忘了什么是时辰。
在她手边的书沙木已帮她换了一沓又一沓,当沙木为她重新换上一沓书册,白琉璃眸也未抬,只习惯性地抬手拿下最上面一本书皮发黄得厉害然书角却依旧平平整整不像其他均有些破损的书册翻了开来,翻着翻着,一张叠得整齐的却已有年月泛黄印子的纸张从中掉了出来,飘落在她的脚边。
白琉璃弯腰将那掉落出的纸张拾起,因为专心于书上的内容而看也未看那纸张一眼便将它放到了一旁,然不过片刻,白琉璃却有点鬼使神差地将手中书卷放下,拿起了那张她本打算稍后再看的纸张,打了开来。
只当她看到泛黄纸张上那一行行整齐漂亮的蝇头小楷时,惊得她险些将手边的烛台碰翻。
竟是……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她本是隐隐猜到,只是没想到事情的真像要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而已,换做是她,她也会恨。
“琉璃。”正当白琉璃看着手中的纸张怔怔失神时,百里云鹫凉淡的声音在屋外响起,白琉璃连忙将纸张塞回书中,扭头看向屋门的方向。
只见百里云鹫已经进了屋,肩上枕着些薄薄的雪,进屋遇着温暖,旋即在他的肩头化开了。
“姑……奴婢见过姑爷!”一见着百里云鹫,沙木整个人都不安了起来,大小姐今儿可是两顿饭都没吃,姑爷指该要怪罪她了。
只见百里云鹫微微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白琉璃感觉得出沙木在害怕,不由轻轻她的背示意她先行退下,沙木即刻像如逢大赦般退到了屋外,不忘替屋中的两人带上门。
“外边又下雪了?”白琉璃没有站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百里云鹫微微笑着。
“嗯,才下不久,小雪。”百里云鹫在白琉璃身旁坐下,看着她含笑的小脸,道,“若不是听风说你在这儿,我倒不知你在这儿看了一整天的书,这些书,从白府搬来的?”
“嗯,左右是无事,让听风着人去白府帮我把这些书给搬了来,怎么了,突然到这儿来找我,可是有事?”她不能告诉他她搬来这些书的真正原因。
百里云鹫的目光在屋子正中圆桌上的食盒上扫过,抬手抚抚白琉璃鬓边的头发,语气很是温和,“可是午膳和晚膳都没有用?”
白琉璃笑:“这你都看出来了?”
她现在的心揪得很紧,紧得她根本没有用膳的心情。
“看你面前这一沓又一沓的书,猜的。”百里云鹫似乎轻叹了一口气,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白琉璃的脸颊,“看书就看书,又不急在这一时一天,还是按时用膳为好,今日没有空暇陪琉璃用膳是我的不是,日后我定会注意。”
“那你用过午膳和晚膳了?”百里云鹫的话音刚落,白琉璃便挑眉问道。
百里云鹫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刚要回答时白琉璃却堵了他的话,“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了,稍后一起用膳如何?”
“自然是好,只是稍后怕是要把晚膳捱成夜宵了,琉璃还是现在先用了晚膳为好。”百里云鹫的语气虽然凉淡,却温柔。
“萧大夫人过来了?”白琉璃替百里云鹫将他胸前那被风雪弄乱的发丝顺了顺,平静问道。
“嗯,今晨说过与琉璃一同招待萧大夫人的,是以到会客前厅去之前来找琉璃一道,却不知琉璃大半日不曾吃过东西。”百里云鹫亦回答的平静,好像今晨吃了闭门羹的萧大夫人再次到访是一件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情一般。
谁知白琉璃却微微摇了摇头,“我正有些紧要的方子要记,怕是待会儿便忘了,便不和你一同去招待萧大夫人了,等着你一道用夜宵就好。”
百里云鹫默了默,在轻轻抚摸了白琉璃的脸颊后才道:“也好,我顺道让听风交代了厨子把夜宵做着,琉璃想吃什么?”
白琉璃想了想后笑道:“莲子羹。”
“只吃这个怎饱得了。”百里云鹫似也笑了笑,伸出指头在她的鼻尖轻轻一刮后站起了身,“稍后我来接琉璃回屋。”
“好,我等着你。”白琉璃握了握百里云鹫的手,在他回过头再看她一眼时才松开他的手让他离开。
百里云鹫离开后,白琉璃才又将那张泛黄的纸张拿出来,将夹着这张纸的书册也一并拿在手上。
这本书,书皮和纸张像其余的书一样都泛黄得厉害,然它的书页和书角都是平平整整的,看得出这本书并未像其他书一样经常被人翻阅,可见这本书被它的主人早早地收了起来不再翻阅不再取下,就像要将这书中夹着的纸张永远藏起不让任何人知道,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要想起一般。
白琉璃捏着那泛黄的纸张,将它移到了烛火上方,却终是没有让烛火把它舔舐干净,而是将它重新塞回了书中,将书轻轻移到了一旁,继续拿过其他书册来翻阅。
现在不是想这个事情的时候,她要做的是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
会客前厅,百里云鹫遣退了听风,偌大前厅,只有他与萧大夫人两人。
风灯在厅前廊下摇晃不止,夜风渐大,卷着白雪,不断地扑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更显前厅的寒凉。
前厅中并没有点上炭火,甚至没有人来给萧大夫人上一杯茶水,就像这府中人不知待客之道一般。
只是,百里云鹫不会介意旁人如何看他,而此时的萧大夫人,更不会介意云王府是否有那待客之道。
不过短短几日,萧大夫人苍老得很是厉害,眼角攀着深深的皱纹,两鬓的白发急剧增多,可见丧子一事给她多大的打击。
只是此刻萧大夫人的眼中却不见丝毫伤心之感,反倒有丝丝缕缕的激动,还未坐下便已有些急切地向百里云鹫问道:“萧家送来的贺礼,云王爷可还满意?”
“萧府送给本王的贺礼皆是曜月罕见的宝贝,然本王不过一个身份卑微的小王,萧大夫人将那些罕见的宝贝送给本王,不觉本王会是暴殄天物而为它们觉得可惜么?”萧大夫人手中无茶盏,百里云鹫倒是心安理得地手捧一只白瓷杯盏,轻轻摇动着手腕,话虽说着他配不上那些宝贝,然语气却像那些宝贝配不上他一般。
“萧府还有各种奇珍,云王爷若是喜欢,萧家随时可将它们呈上给云王爷。”不过两天时间,萧大夫人对百里云鹫的态度以及看法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只因那夜在养心殿,他与她擦肩而过时低声说的一句话。
谁说萧安心死了?
那一刻,若说她不震愕也是假的,因为她最疼最爱的安儿就躺在棺材里,就躺在她的眼前!她是多么地想她的安儿能再睁开眼,再唤她一声“娘”,只要安儿能够再睁开眼,她宁愿拿她的命来换!
身为萧家的大夫人,已亲眼看到了安儿的尸体,就算她不能接受安儿已死的事实,只是那就已经是事实,无可更改,为何百里云鹫会那么肯定地反问她谁说安儿死了!?
当夜她急急忙忙赶回萧府,屏退了守在灵堂左右的所有下人,再一次检查着安儿那具她已经检验过的尸体,当她看到尸体那光洁干净的耳背时,数十年了,就是连得知安儿不在了那一刻她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那一刻她却如何也控制她的眼泪。
她的安儿,左耳耳背上是有一颗红痣的,那颗红痣,只怕连安儿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像,太像了,眼前的那具尸体简直就是和她安儿一模一样,以致连她都蒙骗了过去,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只怕不是朝夕间找到的,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的安儿,早就知道了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事情,早就准备着终有一天要离开萧家。
她的安儿没有死,她的安儿还活着,可是,她的安儿又在哪儿!?
君眉!君眉一定知道安儿在哪儿!只是,她命人找遍了整个萧府甚至搜遍了整个溯城,都没有找到君眉,如此她就更加地确定她的安儿没有死,若是死了,那个眼里只有安儿的君眉绝不会不守在灵堂左右!
如今,她要知道的就是她的安儿究竟在何处,那是她的安儿啊……怎么能说不要她这个娘就不要了……
“纵使本王想将萧大夫人口中所说的奇珍全都从萧府搬到云王府,纵使萧大夫人舍得割爱,只是眼下的溯城,不适宜本王去搬宝贝。”百里云鹫一直轻晃着杯中茶水,没有打开杯盖,似乎没有要喝的打算。
“云王爷需要萧家做什么?”此时的帝都已是风起云涌风雨即将满城,萧家早已听王命做着该做的准备,准备助王上铲除乱臣贼子云王爷!
接到这个密令时,萧大夫人心中的震惊久久不能平复,世人皆知如今的云王爷不过一个一无是处的闲散王爷,纵然有一双令世人不安的眼睛,却完全不可能值得王上连严将军都召回来对付云王爷,这就只能说明,他的身份,不可能只是一个云王爷,他的存在,必然已经威胁了皇权。
越是这样,她就越相信他会知道她的安儿如今身在何处,尽管他已然是泽国所不容的乱臣贼子,尽管她今夜秘密来到云王府随时都可能给萧府招来灾祸!
“呵呵,萧大夫人,您的爱子心切本王明白,可是您知您此刻再说什么么?”百里云鹫轻轻一笑,完全没有风雨满城前的不安与慌乱,反是稳若泰山般的镇定淡然,“您此刻出现在云王府就已经能让王上给萧府定罪,您还打算帮本王,您这是要将整个萧府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么?”
“一个身体里一滴萧家血都没有流着的外人,值得萧大夫人这么做么?”百里云鹫停下了摇晃茶盏的动作,将目光定格在萧大夫人身上。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面具下的眼眸深处,正以一种纯粹的眼神凝视着眼前这个为了儿子甚至愿意万劫不复的母亲。
百里云鹫的话让萧大夫人已然消瘦不少的身子猛地晃了晃,震惊之下竟是猛地站起了身,眸中的震惊只是一扫而过,随即被慈爱的坚定取而代之,语气坚冷如磐石,“王爷说什么老妇不知,安儿是老妇十月怀胎所生,身体里又怎会没有流着萧家的骨血。”
“呵……十月怀胎所生……么?”百里云鹫不放过萧大夫人面上神情的星点变化,有些嘲讽地笑了,“萧大夫人能骗得了枕边人,却还打算自欺欺人么?”
“您十月怀胎所生的儿子,在刚刚足月的时候便已经夭折了。”百里云鹫仿佛没有看到萧大夫人面上骤然的煞白一般,声音低低冷冷,“你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不过是您抱来养的儿子而已。”
“当时正值与今夜一般的寒冬,你将那同样刚刚足月的孩子抱在怀里,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小脸,听着他嘤嘤如蚊蝇般的细小哭声,感受着他滚烫的体温,你便已知他或许很难养大,可你还是将他抱回了萧府,当做亲生儿子般养着。”百里云鹫握着杯盏的手有些紧,“并且还给他取名萧安心,安心安心,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萧大夫人,你可真是一个好母亲。”
百里云鹫的声音不大,却是让萧大夫人如遭巨石砸顶般身体晃颤不止,面色煞白悲伤,无力地重重跌回了椅子上,仿佛陷入了悲哀却又开心的回忆中,失了神。
百里云鹫站起身,慢慢走到了萧大夫人面前,将听风为他备着却被他放在手边小几上的小手炉放到萧大夫人的手里,问:“萧大夫人,我想问你,当年你坚持将一个连大夫都说活不过足岁的孩子养在身边,是因为爱他,还是为了你在萧家的地位?”
这个问题无关紧要,然百里云鹫的心里就是想要知道答案,他想知道,同样身为母亲,会有何不一样。
“那时的安儿那么小那小,就是连哭声都那么弱,捧在手里我真的怕把他摔了,没有人知道,当大夫说他活不过足岁时我抱着小小的他哭了一整夜,就在那一夜,他竟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脸……”萧大夫人陷入了回忆之中,晦暗的眼眸里有悲伤与苦涩,但更多的是慈爱是幸福,“那一刻我就决定,我一定要把他养大,就算访遍天下名医我也要将他养大成人,就算我知道他双腿这一生都不可能行走……”
“呵,曾经有人笑我蠢,再生一个不就行了?”萧大夫人兀自说着,笑了笑,“我也曾想过再生一个,只是我若再生一个,必会将我放在安儿身上的爱分了去,那我的安儿谁来更疼他一些?”
“可正因为我没有再生一个,安儿一直被兄弟视作眼中钉欲除之,我倒不知我究竟是不是害了他。”
“我的确是想他这一生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所以给他取名安心。”只见萧大夫人垂眸笑着,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沁出,“云王爷你说,我这么些年,到底是因为爱他,还是为了我自己在萧家的地位?”
百里云鹫默了默,而后看向屋外廊下摇晃的风灯,声音淡淡而悠远,“或许是爱吧。”
是只有母亲身上才会有的爱,令人觉得温暖,也令人羡慕。
原来,这才是母亲。
“是吗?”萧大夫人再抬头时眸中已经没有了动荡的情感,已然恢复了平静,“那么云王爷又是如何知晓安儿非我亲生?”
这个秘密,她守了二十几年,连老爷都不知,他是如何知道?
“因为当年将孩子交到你手里的,是我娘。”他的母亲,当年那么做,只是为了等如今的这一天。
萧大夫人再次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云鹫,“云鸢……是你娘!?”
“看来我娘没有告诉萧大夫人萧少公子的真实身份。”百里云鹫没有回答萧大夫人的问题,亦没有看她不解的神情,而是慢慢走回主位,“萧少公子,是苍国帝王曾经最宠爱的妃子所生的皇子,萧大夫人若是不相信,他身上的暖玉箫就是最好的证明。”
“假死,不过是为了让泽国再无一个名为萧安心的人。”百里云鹫背对着萧大夫人站在主位前,“如今的苍国帝王正绵于病榻,想来过不了多久,苍国便会有一个名为柳靖平的皇子加入夺嫡之争。”
“只是在这之前,还要看他那羸弱的身子撑不撑得住。”百里云鹫的话才说完,只听身后有椅子翻倒的声音响起,他这才慢慢转过身,“你觉得呢,萧大夫人?”
然,厅中哪还有萧大夫人的身影,唯见她方才坐过的椅子翻倒在地,而那只小手炉则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屋外廊下的风灯摇晃得更加厉害了,雪和着寒风不断灌进厅中。
百里云鹫慢慢往屋外走去,站在廊下,看着萧大夫人离开的方向。
以萧大夫人的爱子心切,必然万事都是萧安心当先,为了萧安心能够在苍国安然无恙,她必然会分去萧家半数以上的财富与力量,这样一来,萧家还有何惧?
百里云鹫在游廊尽头转了个弯,身影在风雪中消失了。
当沙木因为困意而不断点着脑袋的时候,百里云鹫来到了白琉璃面前,外边的雪已经愈下愈厚,使得百里云鹫的肩上枕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白琉璃见着,连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迎上去替他拍掉肩头和头顶上积的雪,问道:“萧大夫人走了?”
“嗯,亥时就已经走了,只是我处理了些事一时抽不开身,是以过来晚了。”百里云鹫将白琉璃的手握在手里,瞬间便有一股暖流透过他的手心传到身体里,使得他语气不禁放柔,“可该饿坏我的琉璃了,来,回屋去吧。”
“一直看着书,倒也不觉得饿。”百里云鹫掌心的凉意让白琉璃将他的手掌用双手包住,轻轻搓着,“等等我,我收拾几本书。”
沙木连忙帮忙,还找出了一只藤编的小箱子替白琉璃将书装好,这才捧着箱子跟在白琉璃身后,谁知白琉璃却从她手中接过箱子,自然而然地交到百里云鹫手里,是的沙木立刻紧张得绷紧了身子,白琉璃却是拍拍她的肩让她去歇着,不必到旁伺候了。
沙木这才在心中吁了一口气,也不敢再跟上前,只站在屋外目送着白琉璃与百里云鹫离开。
百里云鹫手里捧着白琉璃的书箱子,白琉璃一手拿着那只竹蜻蜓,一手挽着百里云鹫的胳膊,与他一道迎着雪往银玉湖走去。
雪落到脸上冰冷冰冷,坐上乌篷小船后,白琉璃以手接了些雪,尔后将冰凉的手从后捂上百里云鹫的脖子,感受到百里云鹫的身子轻轻一颤,她便轻笑出声,趴到了他背上,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却是不说话。
百里云鹫也是沉默着,静寂的夜唯闻船桨摇动发出的咿咿呀呀声,站在船尾摇桨的听风也是静默着,似乎都在静静享受这已然难得安静。
许真是大半日没有吃过东西的缘故,这一顿夜宵白琉璃吃得可谓满足,而百里云鹫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饭罢,只听白琉璃问道:“嗯?呆子,我的莲子羹呢?”
“没忘,稍后便端上来,琉璃先去泡个澡暖暖身子,稍后莲子羹便来了。”百里云鹫替白琉璃将她耳边碎散的发丝别到耳后,温和道。
“也行。”白琉璃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吃莲子羹不可,看着百里云鹫的眉眼只觉心暖,不由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呆子,要不要一起洗?”
百里云鹫一听白琉璃这话险些就要将她推开站起身,还未待他说话,白琉璃已经笑着转身,“逗你呢呆子。”
一起洗,她还没有好意思到这种程度,只是白琉璃在去往摆放着浴桶的隔间时不忘打开书箱拿了一本书册。
白琉璃这在浴桶里一泡便是大半个时辰,只因她看手里的书看得忘了时辰。
百里云鹫却不知她在里边看书看得正出神忘时,在外唤了她几声都未见她应声,心下难免急了,这一急就冲了进去。
只是这才一进去,百里云鹫便僵在了门边,耳根即刻烧红起来。
如藕白的纤瘦香肩上黏着乌黑的头发,微抬的手臂上缀着滚圆的小水珠,正随着她翻动书页的动作而往下滑,滴落到只飘着淡淡水气的水面上,即便白琉璃是背对着百里云鹫而坐,然因为百里云鹫是站着的缘故,依旧能清楚地看到那微晃水面下的景色,玲珑曼妙,引人遐想。
百里云鹫只觉喉间一热,喉结突地跳了跳,强忍住那要上前将那水中的美景饱览个够的冲动,只沙哑着声音再唤了她一声,“琉璃,若再泡下去会凉着的。”
许是声音近了的缘故,白琉璃这才回了回神,却未将深思从书中拔出来,下意识地竟是认为是沙木来伺候她擦身穿衣了,并未将手中的书放下,便这么赤条条地在浴桶中站起了身!
那白嫩的肌肤,与那乌黑的头发形成强烈的对比,那曼妙的背部曲线,以及那顺着那背部曲线滑落的水珠,无一不冲击着百里云鹫的感官,使得他只觉脑子充血心跳飞快,那样的刺激让他想要退出去却又不舍,竟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一旁的架子前,取下棉浴巾走到白琉璃背后,将棉浴巾从后裹上她身子的瞬间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让白琉璃拿着书的手一抖,那书册便啪的一声掉到了水中,只听她紧张又惋惜道:“我的书……”
只是她的话还未说完,……竟是让她忘了她想要说什么,这也才想起与她共处一个屋檐下的不是沙木而是她的男人。
“琉璃,现在不是关心你的书的时候。”百里云鹫……感受到他身前的人儿身子如他一般紧绷着,只觉呼吸更加急促……。
“百里云鹫,你——”……。
……
“疼!”白琉璃恼得用力扭着身子,为何她从来没发现这个呆子力气竟如此之大。
百里云鹫立刻松开手,……一下一下,轻缓温柔,让白琉璃……往后无力地倚在他怀里。
百里云鹫弯下腰……。
百里云鹫将白琉璃轻放在床榻上,将裹在她身上的棉浴巾……却是站起离开了床沿。
白琉璃下意识地想要拿过衣裳穿上,才坐起身才发现她的衣裳还全部挂在方才泡澡的里间,眼神一黯,立刻又躺了下来,用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的,心跳快如小鹿乱撞。
昨夜明明也是一丝不挂地和他过了一夜,现在不应该觉得有何羞人的才是,只是……或许这就是面对自己所爱之人才会有的情不自禁的娇羞吧。
百里云鹫这边往屋子里的两只燎炉里添了几把木炭,在燎炉前站立片刻后往里投进了几粒指头大小的东西,在看到那些东西在炭火中燃尽之后才重新走回了床榻边,看着背对他躺在里侧的人儿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和那铺散在枕头上的乌发,迫不及待放下床帘,撩开被褥,……。
……
百里云鹫从后抱着白琉璃,……。
白琉璃只觉如火种一般,……。
失去被褥遮盖后忽来的寒凉让白琉璃不禁蹙了蹙眉,但旋即的是面红耳赤,整张脸一直由发际线红到脖子根,只因此刻,……使得她即刻伸出手去拉过被褥要盖上。
“我不会让琉璃凉着的,我这就给琉璃取暖。”
……
白琉璃……不禁微微睁开眼,如水般的眸子里仿佛氤氲着让人无法从中抽身的雾气,……
百里云鹫……松开了白琉璃的双手,……
……
“呆子,你……慢点……唔……”
莫说她此刻的声音细碎如蚊蝇根本没法让已经欲火焚身的百里云鹫听到,就算听到,怕也只是会更助长他体内的兽性。
……
百里云鹫一怔,……不只是因为白琉璃这一吻,更是因为……。
百里云鹫的突然停下让白琉璃觉得……
白琉璃的反应让百里云鹫更加……含笑道:“琉璃喜欢我这样待你么?”
白琉璃紧抿住嘴唇,不说话,别开头也不看百里云鹫满是**的深邃眼眸,她这样的反应不仅没有令百里云鹫介意,反是令他更兴奋,……才又道:“我喜欢琉璃的娇羞,和平日里冷静淡然的琉璃不一样。”
她这样的娇羞只为他而绽放,也只能为他一个人绽放!
……百里云鹫……翻下身将浑身瘫软的白琉璃轻搂进怀里,这才扯了被褥拢上他们的身子,不忘问道:“琉璃方才可觉得冷?”
百里云鹫的话一出口,只惹来白琉璃在他腿上踹了一脚,连忙按住了白琉璃那踢踹他的腿,温柔道:“琉璃别动,会弄疼你自己的。”
白琉璃不说话,将脸埋在百里云鹫的颈窝里,百里云鹫看不见她的神情,以为自己方才那么久的动作弄伤了她,异常心疼惭愧:“怨我方才动作太大了,琉璃可是很疼?让我看看可好?”
白琉璃依旧不说话,却是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百里云鹫自觉自己做错了事没敢吭声,只任白琉璃咬着他,半晌才听白琉璃轻声道:“呆子,不疼!”
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百里云鹫却还是不放心地坚持道:“让我看看可好?”
谁知却又是遭来白琉璃的一脚,只听白琉璃有些凶恶道:“我没事,不用你看!我要吃莲子羹!”
看什么看?他看了能有用?在这种事情上就真的是个呆子!
“那琉璃稍待,我这就去拿。”百里云鹫还是按住了白琉璃的腿,轻轻抚了抚她顺滑的头发,扯过外袍披在身上,下床拿过正在小炉上温着的青花瓷盅,走回了床边,却只是在床沿上坐着,将盅盖打开了放到床头的小几上,这才唤白琉璃道,“琉璃可以坐起来了。”
只当百里云鹫坐在床沿上搅动着莲子羹时,被褥里的白琉璃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裳,因为将脸都盖在被褥下以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坐上来吧,别以为自己的身子不会着凉。”
“嗯,好。”百里云鹫坐到床上前想起白琉璃的衣裳都还在泡澡的里间,先便将莲子羹暂且盖上放到小几上,扯过一旁架子上的大氅这才坐到了床上,百里云鹫一入被褥,白琉璃的鼻尖立刻满满的全是他的味道,还带着方才欢爱过后的**味道,让白琉璃立刻将头伸出被褥,心中有些愤愤,这个呆子为何不穿上裤子!
白琉璃才探出头便发现百里云鹫已经拿了他的里衣正看着她,见着探出头不由问道:“可需要我喂琉璃?”
“……我还没那么金贵。”白琉璃扯过百里云鹫手中的衣裳,在被褥下套上之后才坐起身,在她坐起身的那一刻,百里云鹫将大氅披到了她肩上,“对我来说,琉璃是最金贵的。”
白琉璃觉得今夜的百里云鹫有些奇怪,至于哪儿奇怪,她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确定白琉璃不会凉着后,百里云鹫才将莲子羹捧给她。
味道很香,明明方才才吃了夜宵,这会儿却让白琉璃觉得又饿了,然她忽然又觉得这莲子羹的气味有些不对劲,只是再细闻之时却又闻不出丝毫异味,是她多想了么?
或许是吧,这是百里云鹫亲手拿给她的东西,又怎会有问题。
“呆子,你要不要吃?”白琉璃在舀起第一勺莲子羹时抬眸看向百里云鹫,问。
百里云鹫微微摇了摇头,“不了,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琉璃自己吃便好。”
“那我不客气了嗯。”白琉璃微微一笑,将那一口莲子羹送进了嘴里。
百里云鹫看着白琉璃将那一勺莲子羹送到嘴里时眸光骤暗,放在被子下的手颤了颤,更是微微抬了抬,似乎想要阻止白琉璃将那莲子羹吃下,然他终是没有将手拿出被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白琉璃将那一盅莲子羹吃完。
待白琉璃将一盅莲子羹都吃完时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她不过只是想尝几口而已,竟是不知不觉把一盅都吃完了?她何时这么能吃了?
只是还不待白琉璃想出个所以然,百里云鹫便将她手中的瓷盅拿走了,继而白琉璃又被百里云鹫搂进了怀里……挂起的床帘再次被放下。
百里云鹫搂着白琉璃双双倒回了床上,……嘴中呢喃:“琉璃你好甜。”
百里云鹫这个吻很用力,已不像是吻,而像是吃,仿佛要将白琉璃吃下肚中,难受得令她一把推开了他,百里云鹫却是不在意,又凑了上去,竟是一改正经木讷的语气暧昧道:“琉璃昨夜一直盯着脚尖前的莲子,今夜又嚷着要吃莲子羹,是不是琉璃想要——”
白琉璃一怔,他知道她昨夜一直盯着脚尖前的莲子看!?
一想到那颗莲子,白琉璃的脸蹭地红了,当时她确实,确实是想……
“琉璃是不是也想要生一个娃娃?”百里云鹫浅笑着……
明明是与寻常无异的浅笑,然此刻在白琉璃眼里,却有一丝邪魅的味道。
“那我来给琉璃好不好?”百里云鹫依旧笑得……。
白琉璃被他撩得难耐,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有些气息不稳道:“呆子!不来了,我累了。”
“不,我想要琉璃,很想,很想。”然这一次,似乎事事都会依着她的百里云鹫却是没有放开她……。
……然白琉璃的心却有些莫名地慌了,因为……那一声又一声在她耳边的轻呢,就像若是此时再不唤她,就没有机会再唤她一般。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好像下一刻他们就会分开一般。
分开……!?白琉璃忽然觉得,她今夜所感觉的他的不对劲似乎明了了,可是——
“百里云鹫。”白琉璃抓着百里云鹫的双臂,张嘴想要说什么,忽然觉得脑子有些昏沉,有些困倦,就像想要睡去一般的感觉,这个感觉让她心惊,将百里云鹫的双臂抓得更紧,“百里云鹫!”
那碗莲子羹——
百里云鹫俯下身,将白琉璃张开的唇含进嘴里,看着她惊慌的眼神,心拧得紧紧的,却没有停下爱她。
他知道,他的琉璃已经猜到了他要做的事,他的琉璃总是那么聪明。
“琉璃,我在,我一直都会在。”仿佛没有勇气听白琉璃的质问一般,百里云鹫一直堵着她的嘴,让她所有想说的话都变作支离破碎的呜咽。
“唔……为什么……”白琉璃眼里有浓浓的哀伤,视线因为困倦已然变得模糊,以致无论她如何努力想看清面前百里云鹫的脸膛都无法,只能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
“因为我爱你。”百里云鹫倏然痛苦地闭上眼,……将意识正在涣散的白琉璃紧紧揉进怀里,蹭着她的耳畔低低呢喃,“琉璃等我,我会去接你的,一定会,等我,等我!”
白琉璃没有应声,已然陷入了沉睡中。
百里云鹫搂着白琉璃久久不肯松开,若是可以,他又何尝愿意如此!
许久许久,他才轻轻抚着白琉璃乌发,抚着抚着便抚到了她的眉眼上,最后在她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这才舍得将她松开,坐起身开始拿过衣裳穿上。
待百里云鹫将自己穿戴整齐,将垂下的床帘挂起,走到衣柜前选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这才又走回床边,坐在床沿上开始为昏睡中的白琉璃穿衣。
只见他动作轻柔,眼神亦是温柔如水,未含星点**,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地呵护着。
百里云鹫为白琉璃穿上的是一套男儿装,却没有将她的头发绾起,随后扯过大氅系在她的脖子下,顺了顺她的头发后将她横抱在怀里,走出了屋子。
风愈大,雪也愈大,百里云鹫抱紧怀里的人儿,走到楼阁后,轻摇了楼角的三岔枯树三下,紧挨着楼脚的地方即刻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石梯,当百里云鹫完全走进那甬道时,入口无声无息地关上。
百里云鹫从地下那长长的甬道走出来时竟是处于云王府后的阴山,如此风雪夜中的阴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静悄得只闻呜呜的风声。
阴山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如此风雪寒冬更是不会有人出现,然而此时此刻,那满是碎石枯枝的山道上却停着一辆灰篷马车,暗月和半月各自手里提着一盏风灯正恭敬地立在马车旁,还有强自打起精神却心慌不已的沙木。
见着百里云鹫就这么凭空出现,沙木异常震惊,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歹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暗月与半月已经单膝跪下,沙木不敢多想,连忙也跪到了地上。
“都准备好了?”百里云鹫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声音如这寒风一般冷寒。
“回爷,一切都已准备好,爷放心。”暗月难得不是嬉皮笑脸的态度。
“嗯。”百里云鹫微微颔首,抬脚便往马车走去,暗月作势要上前替他撩开车帘,却被半月拦住,暗月有些不解,只见半月微微摇了摇头,暗月便不再往前。
外表朴素的马车里可谓样样俱全,靠着两边车厢壁摆放的是十口小藤箱,藤箱里装着的是医书,居中摆放的是一只小燎炉,此刻正有红亮的炭火燃烧其中,将整个车厢烘烤得温暖,靠里摆放着一张矮榻,矮榻上铺着厚软的被褥,矮榻跟前是一张小几,百里云鹫将手中提着的一只小包袱放在小几上,而后将白琉璃轻轻放到矮榻上,解下她身上的大氅,为她盖上被褥后却坐在榻边不舍离开,只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脸颊,最后躬身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这才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你叫沙木可对?”百里云鹫将目光落在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的沙木身上,声音冷淡没有温度。
“是,是的,奴婢是叫沙木。”沙木连忙应声。
“伺候好你家大小姐。”百里云鹫冷冷发下话来。
“姑爷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大小姐的!”沙木将头埋得低低的。
百里云鹫这才转眼看向暗月与半月,缓了缓语气,“去吧。”
“爷您也要保重。”半月的声音有些颤抖,面上再不是冷冰冰的神色。
“嗯,你们也一样。”百里云鹫微微点头。
“那么属下先行告辞!”半月向百里云鹫抱拳拱手,转身拉着一直咬着下唇不出声的暗月便往马车走去。
暗月被半月拉着走出几步后,忽的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百里云鹫,紧握成拳的双手轻轻颤抖着,“爷您可千万不能死啊,您要是死了以后就没人管教我们了,也劳爷替我转告夜夜一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绝对不会再烦着他。”
只是还未得到百里云鹫的回应,半月便将她用力扯走了,冷冰冰道:“走,又不是生离死别,说这些做什么!”
车辙滚动的那一刻,百里云鹫才低低道:“我不会死的,不管是暗夜还是听风,也都不会。”
直到再也看不见摇晃在马车左右两侧的两盏风灯发出的光,百里云鹫才转身按原路折返云王府。
鬼厉阁院里只有两盏风灯在摇晃,白雪落了一地,冷冷清清,仿佛这个院子没有人居住一般。
百里云鹫自地下甬道走出来,并未回屋,也没有上到二楼去,反是走出了院子,往月门外的八角琉璃亭走去。
那座亭子,是穆沼来到云王府最喜欢坐的地方,喜欢坐在那儿品茶喝酒,与他谈天说地。
堪堪走出月门,百里云鹫便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四处张望,像是自言自语般淡淡开口:“阿沼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再藏着,这儿不是早就成了你第二个来去自如的家了么?”
百里云鹫的话音才落,一袭紫袍的穆沼便摇着折扇从阴暗处走出,脸上挂着他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虽然仍是风流倜傥的模样,却难掩他眼底的乌青与眼角的倦意。
“还是你懂我,知道你那片该死的枯木我始终走不过去,所以才出来接待我?”穆沼的话虽是对百里云鹫说,眼睛却是望向八角亭子的方向,便摇着折扇慢慢往亭子走去。
只是,他的脚步再也不像从前每一次来到这儿时的轻松自在,反是显得异常沉重,而那沉重之中,带着十分的警惕。
百里云鹫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穆沼一眼后等着他走到自己身侧,与他并肩走进了亭子。
亭子里打扫得很是干净,亭中的石桌上还摆放着一只酒坛,两只瓷碗,好像早就知道穆沼会来一般。
穆沼眼神一凝,将手中折扇哗地阖上,走到他以往最喜欢坐的位置,撩开衣摆坐了下来,眼中的笑意却更浓了一分,“你知道我会来?”
“嗯。”百里云鹫轻轻点头,择了穆沼对面的位置坐下。
“如此笃定?”穆沼眸中的笑意渗进一分冰寒。
“若是别人,我不笃定,但你是阿沼,我猜你一定会再到云王府走一遭,或来看半月一眼,或来看我一眼,又或者来这亭子独自坐上一坐谁也不见。”百里云鹫淡淡一笑,取下了脸上的面具,这是已不知多少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在穆沼面前以真面目示人。
“早就来了,不过看你佳人在怀,没有不识风趣地坏了你的好事而已。”百里云鹫的话以及举动让穆沼眸中的冰寒渐渐消融,盯着他左脸上的诡异符纹遗憾地笑道,“倒是没想到你的喜酒我竟是没有喝上,真是这一辈子的一大憾事了。”
“所以我将这坛酒给挖出来了不是?”百里云鹫伸手拍拍石桌上的酒坛,“阿沼可还记得这坛酒?”
穆沼看着圆桌上的酒坛,微微一怔,“这是——”
“这是阿沼十年前亲手埋在我院子里的酒坛子。”少时的回忆让百里云鹫神色淡淡的脸上也揉进了一丝笑意,“我还记得当年阿沼埋下这只酒坛子时说的话。”
“‘这坛酒,待到你或者我成婚的那一天再挖出来,届时指该香得醉死人!’”穆沼用当年的口吻说着当年说过的话,还做了一个活力十足的动作,将食指在鼻底一擦而过,微微昂了昂头道,“‘届时这酒只能你我二人喝,记着啊,可不能让第三人来分一杯,给别人喝我可舍不得。’”
百里云鹫听着穆沼的话,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也扬起嘴角笑了起来,“本以为这酒会是阿沼大婚之日挖出来的,倒不曾想竟是我先了你一步。”
“你和我还分谁和谁?谁先不是一样?你能娶得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女人,小爷替你高兴。”穆沼忽然站起身,走到石桌旁,抱过那只酒坛子,一边用匕首削掉坛口的封泥,一边笑道,“小爷险些忘了这坛劳什子酒了,你拿出来正好,当做补了你的喜酒了。”
百里云鹫静默着,看着穆沼小心翼翼地削掉封泥,再将封盖打开,一举一动较之年少时的他已然判若两人,但隐隐约约间,他总觉站在他面前的仍是年少时的那个阿沼,天地不畏,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喜则笑怒则疯,而不是如今不论面对何事都是一脸笑意的模样。
曾经的阿沼是他所憧憬的少年模样,可是不论是他还是阿沼,终抵不过岁月如刀,阿沼变了太多,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酒香扑鼻,穆沼已经将两只瓷碗都满上了,双手捧了一碗递给百里云鹫,笑得郑重道:“平日里都是你为小爷煮茶倒茶,今夜换小爷为你倒酒递酒,拿着!”
百里云鹫以双手接过穆沼递来的酒碗,只听瓷碗碰撞发出噹的一声响,碗中酒水动荡,只见两人同时仰头,将满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一碗尽,穆沼继续将酒碗满上,喝尽又满上,两人便是如此一言不发也不间断地喝完了满满一坛子酒,随后只见穆沼将手中瓷碗往后一甩,瓷碗随即应声碎裂成数瓣。
穆沼脸色绯红,俨然有了醉意,随即像撒酒疯一般将桌面上的酒坛与百里云鹫放下的酒碗一把扫到了地上,任瓷片碎了一地。
穆沼以手紧紧抓着自己的额头,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艰难开口道:“半月她……可还好?”
“她很好,只是依然恨着你。”喝了同样多的酒,百里云鹫却是面色不变,声音更是一点变化也无,就像他从未曾喝过酒一般,语气淡淡,平静地看着穆沼。
“她恨我是应该的。”穆沼颓然地放下手,神情苦涩地看着面色不改的百里云鹫,“那你呢?可还好?”
“若是不好,此刻又怎能坐在这儿和阿沼喝酒,算起来,已经许多年没有像这般与阿沼坐在一起饮酒了。”百里云鹫淡笑,眼中没有悲伤,亦没有怨恨,有的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令尊如何?”
“死了,与你交手时已经是最后一口气,在你落下断崖的那一刻他便死了。”穆沼说得平静,好像死的不是他的父亲,又或者他的心早已平静了下来。
“那阿沼日后的确不能再像从前一般自由自在,甚至所有的事情都要你自己扛起。”听到穆池已死的消息从穆沼口中说出,百里云鹫不觉惊讶,反像在宽慰穆沼一般。
穆沼盯着百里云鹫的眼睛,忽然站起身隔着石桌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用力往上提,形象大失地大吼道:“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
“我为何要恨阿沼?”百里云鹫任穆沼揪着他的衣襟将他用力提起,平静地迎着他有些疯狂的目光,淡淡开口,“恨令尊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或是恨阿沼这么些来与我交友其实都是怀着目的?还是恨阿沼你一直对我隐瞒着你的真实身份?”
百里云鹫的三个反问,让穆沼眸中的震惊愈来愈甚,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惊骇更为准确,他与百里云鹫相识了十几年,第一次觉得这个年纪与他等大的男人,可怕。
“你早就知道了?”即便心中以明了了答案,穆沼还是想要亲口问问他。
“嗯。”百里云鹫并不否认。
“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穆沼的声音有些颤抖。
“从你嚷着要和我交朋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想要和我交朋友。”百里云鹫神色平平。
穆沼将百里云鹫的衣襟揪得更紧,用力摇晃着,吼得愈加大声,“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何还要听我笑看我闹!?为何!?”
“因为……”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温暖的事情,百里云鹫轻轻笑了起来,“我没有朋友,从没有人愿意与我玩闹,阿沼是第一个。”
第一次见到阿沼的时候,他心里就在想,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死皮赖脸不学无术的人存在,可阿沼的身上却有他最向往的东西——阳光与自由,那是他所没有的东西,也无法拥有的东西,所以他即便令他讨厌,他还是愿意与他交朋友。
“可是我的目的却是要杀了你!”穆沼俨然很是愤怒,愤怒得扬起拳头想要往百里云鹫脸上揍,可他终是没有勇气落下那紧握的拳头,“我对你,已经无数次地动了杀念!”
“那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阿沼不也一次也没有对我下过手?”百里云鹫依旧浅笑着,让穆沼愣了愣后松开了他,颓然地跌坐回石凳上。
“鹫,你总是如此,明明长着一张冷血无情的脸,偏偏有着一颗表里不一的心,连恨都不会恨,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知是恼自己还是恼百里云鹫,穆沼将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到石桌上,竟是将厚厚的石桌生生劈成了两半!
“恨有何用?难道恨了便能改变已成定局的事实?不过自己折磨自己而已。”百里云鹫垂眸整理自己被穆沼揪皱的衣襟,丝毫不为穆沼的举动而惊,“我若是恨阿沼,阿沼就不可能活得到今日。”
“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他相信掌控着整个泽国暗之力量的暝王爷,有这个本事。
“我若是恨阿沼,就不会一直在这儿等着阿沼出现。”百里云鹫站起身,看着情绪有些失控的穆沼,平静的语气好似一个饱经沧桑的睿智老者,“令尊不在,看来阿沼过得有些手忙脚乱。”
“的确。”穆沼不置可否,自嘲而笑,“这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这世间的事情又有多少是你情我愿,纵使你不想,你的身份已经注定了你未来要走的路,除非你死,否则终你一生都不可扭改你的命运。”百里云鹫的话冷得残酷,“你所向往的自由已不是你能追求的东西,认清眼前的事实,令尊已经将箭放在弦上,你若在此时将箭收回,就要由整个泽国的百姓来替你承担你将箭收回后的罪过。”
“尊敬的太子殿下,百姓苦难,这是你想见到的结果么?”百里云鹫逼道穆沼跟前,冷冷的一句“太子殿下”让穆沼身子猛地一震。
“这个身份……你又是如何知道的?”穆沼看着一地狼藉,声音轻颤。
“阿沼忘了我的另一重身份么?”百里云鹫轻冷一笑,“泽国那些不被阳光照到的阴暗之处所滋生的肮脏事情,有什么是暝王所不知的?”
“是吗……”穆沼笑得愈加讽刺了,“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原来所有事情在你眼里都不过笑话一场。”
“不,世事难料,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的猜测与预料中。”百里云鹫微微摇头,“世间万事皆有自己的命数,不可以嘲笑的态度观之应之……”
“啊,得得得,别念了!像个和尚!”穆沼忽然烦躁地摆摆手,打断了百里云鹫的话,再抬头时面上已然没有了颓然之色,倒是一脸的精神,“你既然不恨我不想对付我,正好我也不想对付你,那就什么也别说,你我还是像从前一样。”
“那阿沼便是违背了令尊的遗愿。”百里云鹫神色平淡,微微摇了摇头,“像从前一样?只怕不能了。”
什么都已经变了,又怎可能还是同从前一样,自欺欺人而已。
“管他什么遗愿,我活着我说了算。”穆沼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我说过不会有与你兵刃相向的一天,那么那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
鬼厉阁二楼灯火燃了一夜未熄,秉烛夜谈的两幢人影一夜未曾走动过。
“夏侯义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否则他也不会狸猫换太子取代令尊几十年而无人知,阿沼,万事小心,切切。”这是百里云鹫将穆沼送上乌篷小船时送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今日之后,你我不知何时再见,保重。”
“保……重!”穆沼站在船头,向百里云鹫重重抱拳,看着百里云鹫身后阁楼上突然窜起的烈烈火光,喉间竟有些哽咽,“下次再见,不醉不休!”
“一言为定。”百里云鹫身后的庭院陷入了火海之中,唯留那座倚在湖边的八角琉璃亭未遭火苗舔舐,依旧安安静静的坐卧着。
穆沼一直看着那座孤零零的亭子,曾经这个地方是他逃避事情最喜欢来的地方,曾经那岸边上是没有那座亭子的,只是他在那个角落坐得多了,隔着一段时日没有到这冷清清的鬼王府来,再来时竟发现那儿杵了一座小亭,亭中总是摆着他喜欢的茶叶或者香酒。
即便心中无数次起过杀念,但是这天下间,在没有一个人如他想要除掉的那个人一般知他懂他。
后会,不知有无期。
待穆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暗夜才出现在百里云鹫身旁,低着头恭敬道:“爷,该行动了,这儿早已不安全了。”
“嗯。”百里云鹫轻点头,转身,竟是走进了一片火海中。
*
白琉璃总觉自己在一片黑暗中沉沉浮浮,想睁眼然眼睑却沉重得厉害,浑身疲乏得厉害,心更是觉得困倦,困倦得总是想沉沉睡去。
又仿佛总是在同样一个梦中,大火漫天,然而她却一直被搂在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里,一直有人在跟她说有他在不要怕,可是忽的,他却放下了她独自走进火海之中再也没有走出来,她忘了她当时的反应的是什么,因为每每一到那个画面,她的梦境就会倒了回去,就像她害怕,害怕得不敢知道接下来的事。
而此刻,她又陷入了同样的梦境,同样的火海漫天,同样温暖的怀抱,可她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一直在她耳畔温柔地呢喃:“我会回来接你的,要等我,一定,一定。”
而后,如之前所有的梦境一般,他在说完这句话时便将她从怀中放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火海走去,她想去追,奈何浑身无力,想叫,喉间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没入大火之中。
“百里……云鹫……”极致地不安使得她喉间终是挤出了支离破碎的细小声音,在唤出这个名字时,她的视线以及她的心骤然明了了起来,他叫百里云鹫,他是百里云鹫!
“百里云鹫!”白琉璃蓦地睁开眼,倏地坐起身,“云鹫!”
只是她才坐起身便又往后跌回了矮榻,整个身子绵软无力得与梦中的她没有任何差别。
狭小的空间与身下的摇晃让白琉璃一时回不过神,这是……马车里?
马车在白琉璃惊呼出声的那一刻开始放慢速度,继而停下,一直趴在小几上打着盹儿的沙木也在白琉璃出声的那一刻跳了起来,扑到榻边紧张却开心地问:“大小姐您醒了!?”
谢天谢地!大小姐终于醒了!要不是暗月姑娘总是跟她说不用担心,她都要怀疑大小姐这一觉还有没有睡醒的时候。
“大小姐您渴不渴?饿不饿?奴婢这就,这就为您倒杯水!”还不待白琉璃说话,沙木便急急地转身去为她倒水。
白琉璃只是躺在矮榻上微睁着眼看着顶上车篷,不说话,也不眨眼,也不坐起身抬手接过沙木递来的水。
正当沙木急得不行时,暗月掀了车帘进来,看到已醒的白琉璃,关心道:“准王妃醒了,前边马上就要到青峰镇了,今夜可在客栈歇息,晚膳也到客栈里用,准王妃刚刚醒来,还是先躺一会儿为好。”
青峰镇,泽国南边的镇子,已经离溯城那么远了么……?
白琉璃想要撑起身,却发现全身无力得便是连一个撑起身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沙木见状,连忙扶着她坐起,不忘拉高枕头垫在她的背后,白琉璃这才抬眸看向眸中疲惫难掩的暗月,声音沙哑而冷冷:“他呢?”
暗月眸光抖了抖,却是没有回答白琉璃的问题,道了一声“准王妃先好生歇着”后转身便要跳下马车,白琉璃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仍是同样的话,只是声音更冷了一分,“他呢?”
“爷说会来接准王妃的,准王妃只消安心等着就好。”暗月说完,匆忙跳下了马车,随即车辙又继续动了起来。
沙木捧着茶杯惴惴不安地跪坐在矮榻前,她从未见过大小姐如此眼神,也从未听见过大小姐如此声音,冷得就像冻了好几年的雪。
“沙木,我睡了多久了?”半晌,白琉璃终是稍稍缓和了语气,看向忐忑不安的沙木。
“回大小姐,半……半个月了。”沙木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
“竟然半个月了。”白琉璃放在被褥上的手猛地一颤,声音幽幽,“这便是说,马车离开云王府,已经有半个月了。”
“……是。”沙木将头埋得低低,竟是没有胆量抬头看此刻的白琉璃。
白琉璃垂眸看着自己无力的双手,半晌,才微微闭上眼,淡淡道:“慌什么,我又不会将怒火撒到你身上,不必这么拘谨。”
“是!大小姐!”话虽这么说,沙木却还是紧张。
“把水端过来喂我喝些吧,我的手没有力气。”白琉璃冷淡的语气有些颓然。
沙木连忙将茶杯递到白琉璃嘴前,喂她喝完了整整一杯水,见着她似乎还不解渴的模样,忙又倒了一杯再喂她喝下,而后才安静地呆在一旁,白琉璃不说话,她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白琉璃背靠着软枕,身子随着马车一晃一晃,心也晃晃颤颤,无法平静。
百里云鹫,竟然以这样的方法将她送走,他要做的事情,只怕不仅仅是与夏侯义抗衡而已,那——
脑中忽然一道白芒闪过,那些怨灵说的话一句句浮上脑海。
瞳中阴阳,魂中人鬼,以婚为契,以血为媒,黯月之夜,曜月幽都,主归国复。
少主,你不能睡,你还要带我们回去的……
少主,你不能忘了你所答应的事情……
她沉睡了半个月,那么下个月十五……就是传说中百年一遇的黯月之夜,百里云鹫他——
白琉璃紧闭的眼睑下眼珠抖动不已,无力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手下的被褥抓得紧紧的,身子紧绷得厉害,使得沙木还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紧张地问道:“大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白琉璃不说话,良久良久,她才慢慢松手,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是这再睁眼时,她眼中已没有了之前的疲态,有的只有冷冷沉沉却坚韧的光,这才缓缓扫过那靠着车厢两侧摆放的书箱,沙木见她看着那些书箱,忙解释道:“这是姑爷命人装来的小姐的书,暗月小姐还说了,还在府里的那些书,姑爷也已命人装好放好了,大小姐不用担心。”
是么?看来那个呆子倒替她想得挺周全,怕她无聊,竟是替她把书都装来了,可她想要的却不是这些书,不是。
白琉璃的目光最终落到榻角的一只黑色小包袱上,敛了敛眼神,问:“那是什么?”
沙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答道:“奴婢也不知,只知那是姑爷将小姐抱上马车时提在手里的东西,奴婢想许是重要的东西,没敢动,只将它小心地放到了一旁,只是提起的时候发现它竟在渗水,奴婢也不敢打开来看,只将它放在炭火旁烤干了。”
沙木说完,转身拿过那只黑色小包袱递给白琉璃,“大小姐可要看看吗?”
白琉璃点了点头,想要亲手打开那只包袱,双手却提不起一丝气力,只能让沙木代为打开。
只是,当沙木将那包袱打开时,白琉璃觉得那种她上一世都没有过几次的酸涩感又窜进了她的鼻底,难受得紧。
包袱里的东西只有四件,一眼就能扫完,一只竹编的蜻蜓,一支木簪,一把只削到一半的木梳,还有一把皱的厉害的书册。
竹蜻蜓是他为她编的那只,木簪是刻着他与她名字的那支,木梳她没有见过,但她知,那是他为她削的,而那本书……是她弄掉在浴桶里的那一本。
书页已经皱得厉害,里边的字也因为浸过水已然模糊不清,还清楚地看得出有擦拭过的痕迹,因为晕开的墨迹在纸张上扫开了一道长长的印子。
“沙木,替我绾发。”白琉璃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艰难地抬起手,在书页上那扫开长长墨迹的印子上轻抚过,语气冷淡。
百里云鹫,你将我弄成这样,就这么不希望我去到你身边么?
“是,大小姐。”沙木应声,像是知道白琉璃心中所想一般,拿起包袱里那把只完成了一半的木梳替她梳顺头发,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妇人发髻,而后将那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木簪插到了她发髻间。
夜幕渐渐降临,也渐渐能听到马车外断断续续地传来人声,白琉璃将沙木唤道跟前,在她耳畔悄声吩咐了句什么,沙木听话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即刻有跑堂的上前来招呼,暗月从前边的横栏上跳下,绕到后边上了马车,翻出一顶黑纱帽戴到白琉璃头上,随后将她背下了马车,半月则将马车安置在后院,沙木瞧着无人注意她,趁着这个空当,飞快地跑出了她们的视线。
白琉璃自暗月进入车厢开始便一直与她说着话,暗月虽觉她的态度和之前反差太大,但肯与她说话总该是好的反应,便也没有多想什么,直到确定沙木已经离开,白琉璃才不再说话。
暗月在将白琉璃背到房中后发现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下丫头竟没有紧巴巴地跟在白琉璃身后,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想想人有三急便没有在意,若真有什么,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又能做什么,便没有去寻,把白琉璃稳当当地放坐在床上,为她垫好枕头盖好被褥后才下楼去看店家是否已将饭菜备好。
就在暗月站在柜台前将银钱交给店家时,沙木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看到暗月杵在柜台前,立刻精明地绕到了后院,从后院进了客栈,才一进到厅子,便听到暗月有些不悦地质问:“哪儿去了?为何不在你主子身边好好伺候着?”
“奴婢,奴婢内急,去了趟茅厕。”沙木尽量让自己的反应不与寻常有差别。
只听暗月有些无奈道:“小丫头果真是小丫头,上个茅厕也能上这么久,手洗净了没?洗净了就正好来把饭菜端上去给你主子。”
“洗净了的,奴婢这就去端!”见着暗月没有看出马脚,沙木心下长长吁了一口气。
暗月一直盯着沙木的背影不放,实在想不明白准王妃那么精明的女人,怎么会用这么一个傻里傻气的小丫头,爷又怎会让这个小丫头一路跟着伺候,想不明白。
沙木将饭菜端进白琉璃房中后才敢大声吁气,白琉璃听到房门响动的声音,心知沙木回来了,不由问道:“回来了?”
“是的大小姐,奴婢回来了。”沙木将盛放着饭菜的盘子放到桌上后,连忙走到床前,从怀中摸出一小包锦布包裹的东西递到白琉璃面前,喘着气道,“东西奴婢也买回来了。”
“辛苦你了,去将门闩上吧。”白琉璃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昏睡时尚且不论她有无本事自己醒来,可她既已醒来,她就依然是那个足以令世人色变的修罗毒医,区区酥麻散,又如何绊得住她?
只是,她心境平平,却紧张坏了沙木,沙木坐在床沿上,拿在手里的银针在烛火上来来回回灼烫了无数次都没有勇气扎入白琉璃的身体,尽管白琉璃已经确定她找到的穴位准确无误。
沙木紧张得拿着银针的手一直抖个不停,终是没有勇气,只抖着嘴唇求白琉璃道:“大小姐,奴婢,奴婢还是不敢!”
“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下针!”虽知这样对沙木来说的确是难为了她,但是如此她除了沙木能帮她再没人能帮她,若非无路可选,她有何尝愿意强迫沙木,要知道穴位这种事情,只要有一点点偏差,都有可能令一个人身体机能瘫痪!
只是,她不能等,不能等到她身体里的酥麻散失效,而且就算她身体里的酥麻散失效,暗月也会在失效前的第一时间给她服下新的药,若非如此,她绝不可能昏睡半个月。
她很急,一刻一分都不能等,所以她只能选择沙木。
“大小姐……”沙木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语气里因太过紧张而隐隐带了哭腔。
“不准哭!”白琉璃冷下声音,用命令地口吻道,“我再说一次,下针,就是刚刚你手指点中的地方,手不能抖,记着,分毫都不能偏。”
白琉璃的语气让沙木立刻噤了声,紧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用另一只手稳住自己拿着银针颤抖不已的手,紧闭上眼就要落针。
然却在沙木紧闭上眼的一瞬间白琉璃怒了,“睁开眼,除非你想我死!”
“奴婢不敢!”沙木连忙睁开眼,一脸无助无辜。
“沙木,拜托你了,我信你。”白琉璃终是缓和了语气,郑重严肃地看着沙木。
在白琉璃这样的眼神中,沙木渐渐松开了自己的唇,颤抖的手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用力点了点头,语气坚定道:“大小姐相信奴婢,奴婢就不会令大小姐失望。”
沙木将手中银针再一次在烛火上撩过之后,对准白琉璃右臂上的某一穴位,缓慢却平稳地将银针慢慢扎了进去。
一股活络感倏地从指头传上来,白琉璃不由对沙木浅笑,“沙木做得很好。”
得了白琉璃的夸赞沙木不敢多言,甚至连笑都不敢笑,继续从那锦布包中取出第二根银针,在白琉璃的指点下找准了第二处穴位,刺入。
直至白琉璃整只右胳膊活络得能随意活动时,沙木稚嫩的脸上已是满满的汗珠,身上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湿透了她的亵衣和襦衣,最后虚软在床边。
白琉璃感激之余便是惭愧,伸出手揉揉沙木的脑袋,笑得温和道:“为难你了沙木,谢谢你。”
白琉璃温柔的举动和话语让沙木吓得立刻从床沿上蹦起来,脸颊通红,局促不安道:“听主子的吩咐是下人应该做的事情!奴婢不觉得为难,大小姐不用和奴婢……不用和奴婢道谢!”
她从不知道还有主子和下人道谢的!大小姐对她已经够好了,根本没有真正地将她当做低贱的下人来看待,她又怎担得起大小姐的一个谢谢,这是万万不可的!
而且大小姐明明比她大不了多少,但却总是会给她一种只有娘亲在世时才会感受到的温暖,大小姐明明是主子,她为何总是会有这样不现实的感觉?
沙木的强烈反应让白琉璃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就着这个问题再说什么,尊卑是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观念,她说再多也无益,索性转移了话题,“看你大汗淋漓的,擦把汗去把桌上的饭菜吃了,接下来的我自己来。”
沙木又急了:“不行不行!那是大小姐的饭菜,奴婢不能动更不能吃!”
“我说行就是行,吃完了再叫店家上一份就是,我还不差交不起一顿饭钱。”白琉璃的语气又冷了下来,“坐下,吃!”
白琉璃倏变的态度让沙木不敢再多话,乖乖地走到桌边坐下,惴惴不安地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已小口素菜放进嘴里,许是这段时日没有休息好也没有吃好的缘故,虽然只是一小口的素菜,但这一口下肚她便觉得饥肠辘辘,转头看一眼已然低头自己给自己施针的白琉璃一眼,鼓起勇气夹了第二口素菜,第三口肉菜……
这边,白琉璃给自己的身体施完针待浑身都有了气力时,外边已是深夜,沙木已经伏在床沿上睡着了。
期间半月来敲过门,被她支开了,不过想来稍后暗月或半月会再来走一趟,白琉璃唤醒沙木去叫店家煮些夜宵顺便让人将洗澡的热水提上来,沙木揉揉惺忪的睡眼,瞬间就又打起了精神,蹬蹬蹬地跑下楼去了。
白琉璃眸光沉沉,双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如此反复着,暗月和半月都在她的身边,那他的身边就只有听风和暗夜两人,他们,能护得他周全么?
果然如白琉璃所想,在她用过饭泡过澡养好了些精神后,半月果然来敲门了,“夫人,您可是睡了?”
“还未,半月姑娘若是要进来,只管推开门便是。”白琉璃坐在圆桌旁把玩着银针。
“打扰了。”白琉璃的一个“半月姑娘”让门外的半月怔了怔后才推开了房门。
然,就在她推开房门的瞬间,白琉璃将手中的三根银针向她甩去,半月未料到她竟然已能行动自如,是以反应过来时已然慢了半分,没有避得开第三根银针,那根银针便准确无误的没入了她的肩膀中,手臂随即传来一股无力感。
“夫人您——”半月诧异,酥麻散的药效要到明夜才会过,她怎么可能自己动的了!?
“半月姑娘很震惊我能动了是么?”白琉璃淡淡一笑,“我连你们爷的命都能救得了,有什么理由救不了我自己?”
“那么夫人现在是打算回溯城去?”半月不愧是半月,眸中的诧异震惊只是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她那张似乎千年不会便的冰脸。
“是。”白琉璃不置可否。
“夫人既然已经能行动自如,大可在我出现之前离去,又为非要等我出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心思竟是与爷的一样,令人难猜,“夫人自当知道,我与暗月是不会让你回溯城的。”
“是么?”白琉璃却不在意半月所说的话,只是微微笑着,“之所以等你们出现,是想问你们要不要与我一道回溯城,毕竟你们找到他比我找到他要容易些。”
半月冰冷的眼眸中有一缕不知名的白芒闪过,随机冷冷道:“还是请夫人放弃这个念头吧,我们不会违背爷的命令。”
“既然如此,看来我要离开这儿去往溯城,只能与半月姑娘手上说话了。”白琉璃不笑了,慢慢站起身,眼里的的笑意被肃杀的冷冽所取代。
即便身上没有武器,但那股自白琉璃身上散发出的冷冽之气还是让半月吃惊,随即以没有中银针的左手握紧腰上的剑。
“不!半月姐!”就在半月要拔剑时,暗月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按住了半月已然握上剑柄的手,惹得半月一怒,冷声吼道,“暗月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和准王妃一道回溯城!”暗月急切却坚定道。
半月一把用力挥开暗月的手,眉心紧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与准王妃一道回溯城!”暗月并无犹豫畏惧,字字铿锵,“我不放心爷,我担心夜夜和听风,我们这样远在天边,根本就不知道溯城怎么样他们又怎么样了!”
“半月姐你比我聪明,你自当更知道夏侯义是多么阴险毒辣的一个人,就算半月姐你不说面上没有表现,我也知道你心中担心沼少爷!”
“我没有!”一提到穆沼,半月的情绪即刻失控,脸上再也维持不了无动于衷的冰冷神情。
“半月姐,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你现在的反应就足够说明你根本就放心不下沼少爷。”暗月紧紧抓住了半月的肩膀,用力捏着,“你就不怕你这一次不去见他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吗?”
半月别开头不看暗月的眼睛,将下唇咬得出血。
暗月却是送开了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半月姐,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回溯城去,这个事情这一路上我已经想了不下十次,只是一直碍于准王妃没有醒来,如今准王妃已经醒来,就算你们没人愿意回去,我自己一人我也要回去!”
暗月说完,看了白琉璃一眼,转身往屋外走去。
白琉璃眸光沉沉,目光在半月身上停了一眼,也往外走了。
半月没有阻挡她二人的离去,却在白琉璃跨出门槛时叫住了她们:“等等!”
白琉璃与暗月同时停下脚步,只听半月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道:“我和你们一道回去。”
暗月眼睛一亮,立刻跳回半月面前,紧紧抱住她,激动道:“我就知道半月姐最好了!”
半月难得地牵了牵嘴角。
白琉璃淡淡道:“半月姑娘这会儿就不是违背你们爷的命令了?”
“……”半月轻叹一口气,“待爷责罚就是。”
“哎呀准王妃,爷可不是没有人情味的人,爷待我们可好了,可从不会重罚我们。”暗月在念念叨叨,“虽然这一次的事情是很严重,但是只要准王妃没事,爷绝对不会责罚我们的。”
“而且,我们也希望准王妃能去到爷身边陪在爷身边。”暗月望向远方,声音有些怅然,“爷太孤单了。”
*
即便是快马加鞭,从青峰镇赶回溯城也需要整整十个日夜,这以往一返,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溯城天翻地覆。
溯城东西南北四道城门,自十年前泽国奠定在曜月的霸主地位后,门禁便已推到亥时,然听城郊行色匆匆的路人说,自二十五天前起,这四扇城门关闭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外边的人进不去,里边的人也没见有谁出来过。
帝都要变天了,泽国要动荡了,这是从青峰镇回溯城一路上听到的最多的话。
白琉璃四人到达溯城城郊时已入了夜,正是好行动的时候。
半月给了一个庄稼人家一些银两,让那户人家帮着照顾马匹,白琉璃也将沙木留了下来,沙木知道她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重要,也知道自己再跟着去只会是个累赘,只求白琉璃照顾好自己,白琉璃笑笑拍拍她的肩,与半月以及暗月往溯城的方向去了。
三道黑影在深冬的夜晚如夜鸦一般穿梭在黑暗之处,暗月本还担心那高高的城门以白琉璃那娇滴滴的小身板如何能在城卫不发现的情况下翻潜进去,只是当她看到白琉璃的速度居然能与半月并驾齐驱时,才觉得自己是多虑了,却也对白琉璃过目相看。
“那儿,上了。”白琉璃瞅准一个易于攀爬却又不易为城墙上的城卫发现的地上,朝暗月与半月低低道了一句,率先掠了上去,速度竟快如飞鸟!
白琉璃心中则是有些自嘲,重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她是翻墙进的溯城,如今她不过是回来找她的男人,居然也还是要翻墙进溯城,看来她与这溯城不太合得来,总是喜欢将她格挡在外。
只是,当她们攀上城墙上后,才发现城墙上的守卫竟才是寥寥几人,并且还是歪靠着墙垛打着盹儿,根本没有人发现墙头已经多了三道黑影。
而站在城墙上看整座溯城,整座城黑沉沉恍若一座死城,唯有远处的王城灯火如昼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有种不祥的预感,心尖突突直跳,白琉璃心中急切,不在在城墙上多做停留,踮脚提力,俯身便往云王府的方向掠去。
暗月与半月见状,也即刻跟在她的身后。
置身溯城之中,才闻得到浓浓的血腥之气,银月在黑沉的苍穹中偶现头脚,使得夜色之中白琉璃能断断续续地瞧见如今帝都的景象。
翻倒的摊子,毁烂的幡幌,断落的窗户,残破的瓦当,躺在街道上角落里的尸体,青壮或者老幼,妇孺或者商士,暗卫或者兵士,血水浸在路面的青石缝中,和尸体一起在黑夜中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若是竖耳细听,甚至还能听到黑暗深处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溯城已不在是曾经风华富庶的溯城,在呜呜刮过的寒风中像一座奄奄一息的死城,然城中景象虽可怖,却已没有丝毫危险的气味。
显然城中的劫难已过,如今所有的劫难,都聚到了王城之中。
每往云王府的方向靠近一分,白琉璃的心就愈揪紧一分,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念头,百里云鹫,你在哪儿!?
她虽同情无辜百姓的遭遇,但是自古皇权动荡受难的总是百姓,如今溯城四道城门紧紧关闭,灾祸并没有向外蔓延也算得上是好事一件,加之她不是圣人,从来也不是善良之人,她还没有那博爱的心去为每一个无辜之人哀悼,她想做的,只有一件事,她想见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当白琉璃到达云王府门前时,竟是定在了门外没有勇气进去。
只因此时的云王府,门前两侧的石像被砸得粉碎,书写着云王府三个大字的匾额也被勾了下来,断成了两断,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竟也脱了门框歪歪地倒在地上,影壁上的石雕被凿了一个又一个窟窿,且门前恶臭扑鼻,令人难以忍受。
能制造出这样结果的,不会是兵卫也不会是抄家的官兵衙役,只可能是百姓,而能让百姓做到这个地步的,必是这府中住着十恶不赦即便下了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让百姓满意的祸国殃民的大恶人大奸臣。
她不在溯城的这一个月时间,除了皇权动荡,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暇多想,白琉璃越过大门的恶臭往府里冲去。
“这究竟……怎么回事?”不只是白琉璃,便是在这云王府住了十几年的暗月与望月也震惊了。
百姓这么……恨爷!?爷明明一直以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这些无知的百姓!他们凭什么这样来对待云王府!?
暗月顿时怒火中烧,转身就要走,却被半月一把拉住,冷冷喝道:“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保护王妃!不要让爷失望!”
“……”暗月将拳头攥得紧紧的,“是。”
不只是府门,就是府里的每一处都被砸坏,不管是假山还是树木,砸的砸伐的伐,再无一处景致是完好的,而那些砸不坏的毁不掉的,竟是用一把火给烧了,只留下残渣一片,偌大云王府,几乎每一处都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可见百姓对这府邸的主人是有多恨,多恨。
白琉璃的方向只有一个,银玉湖中心的鬼厉阁,可当她来到湖心庭院时,她的双腿虚软得险些没有站稳。
因为此刻的庭院,除了一片大火烈烈燃烧后的残渣,再无其他,再无……其他。
不可能!他心思那么缜密的一个人,不可能让他精心设计的庭院化作废墟!
正当白琉璃站在庭院中怔怔出神时,忽然一道凌厉的白光划破黑暗向她袭来!
“准王妃小心!”暗月的声音在白琉璃身后急急响起,与此同时拔出手中的长剑!
白琉璃眸光一凛,在那凌厉的白光就要袭到面门时往后一个弯腰,暗月的剑在那时挥过,正巧与拿到白光碰上,只听叮的一声响起,白光落地,竟是一把匕首。
“哈……哈哈哈……准王妃?”已被烧成废墟的乌黑断楼中,响出嘲讽鄙夷的笑声,低低冷冷,声音渐渐拔高,狰狞刺耳,“可笑……可笑!”
白琉璃眼神冷冷,这个声音——
暗月与半月同时一左一右护到白琉璃身前,神色肃杀地盯着那从断楼废墟中走出的纤瘦人影。
“妹妹,一个多月不见,你可还好?”黑暗之中,那到人影越来越清晰,声音也愈来愈清晰,正是那日在莽荒之林由曹风救走的白珍珠!
只见此时的她已然消瘦得厉害,原本那双好似会说话一般的漂亮眼睛往下凹陷,显出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沧桑之态,然她的头发却梳得整齐,绾成高高的灵蛇髻,上插金翅步摇,脸上上着厚厚的妆,然尽管如此却仍无法掩盖她脸上的沧桑,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不见,曾经的泽国第一美人,居然成了这般模样。
素日里的白珍珠从不施浓妆,然而今夜的她不仅浓妆加面,身上甚至还诡异地穿着一套火红的衣裙,在她手中昏黄风灯的映照下,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那裙裾上绣着的繁盛海棠花,妍妍艳艳,就如她的人一般,娇艳,美丽。
她身上那套火红的衣裙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有些刺眼的诡异,就像盛装打扮的新娘在等着她心爱的新郎来迎接她一般。
在如此黑夜?在如此废墟之上?
然而诡异之处远远不在此,而是在她左手提着的东西。
风灯在寒风中摇摆,让人看清了她左手提着的东西,不,那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颗——人头!
白琉璃的眼神更凛冽了一分,因为那颗人头即便被白珍珠揪着头发以致脸面朝下让人看不清,但是他头上那顶白玉冠她却看得清楚,那是太子夏侯琛平日里最常戴的一顶玉冠,那么就说明——
“妹妹你在看哪儿呢?你我姐妹一个多月没有见面,更是许久没有坐在一起交心了,妹妹现下见到姐姐,却看也不多看姐姐一眼反而只盯着姐姐手上的东西瞧,真是令姐姐伤心呢。”白珍珠轻轻一笑,笑声仍是如往常一般婉转好听,柔柔如泉水叮咚,然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此刻的她已然有些疯狂癫乱之态,只见她在与白琉璃相距两丈的废墟中站定,将左手提着的人头往上提起并晃了晃,温柔轻笑,“妹妹可是在看它?”
发丝虽已散乱,脸上也有数道与地面摩擦而起的细小口子,但是那上扬的剑眉,永远含着阴阴笑意的眼睛,如今还扬着的唇角,一如从前一般的阴佞,不是太子夏侯琛,天下还能有谁有这样阴桀的脸孔?
白琉璃在注意到那顶白玉冠时便心中便已猜到了结果,但是此刻在火光中清楚地看到夏侯琛的脸孔以及那脖颈处已经干涸的血渍,白琉璃的心还是猛地颤了颤,暗月与半月则是震惊得难以置信。
眼前这个死前还在得意笑着的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太子夏侯琛的人头,居然被一个女人如此抓在手里!暗月与半月此刻竟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惊,只更加凌厉地看着一身红衣的白珍珠。
夏侯琛已然僵硬的脸上那含着笑意的眉眼与上扬的唇角,证明他在死前的那一刻都不知自己置身危险之中,甚至还在做一件信心十足的事情,是以他死后仍保持死时的神情模样,而能将当时正在自信而笑的他的神情定格住的人,必然就在他身侧,并且距离很近很近,否则不可能一刀就能将他的头颅斩下!
而能接近夏侯琛身侧并能让他卸下防备以致收了他性命的人,必然不可小视!
如今夏侯琛的头颅就在白珍珠手中,如拿一件玩物一般提在手中摇晃,只能说明,将他头颅一刀斩下的人,想来必是这个女人无疑!
暗月与半月冷冷盯着白珍珠,将白琉璃更严实地护在身后。
“呵呵!两位姑娘可真是爱主呢,将我的琉璃妹妹护得这么严实,是担心我会像斩下太子殿下的脑袋一般无情地斩下我最最亲爱的妹妹的脑袋吗?”看到暗月与半月将白琉璃严严地护在身后,白珍珠好听的笑声渐渐变得狰狞,“你们三个人对我一个人你们还怕还担心吗?呵,呵呵!看来他的是宝贝妹妹你宝贝得紧!”
“看妹妹的眼神,定是在想我是如何斩下这颗脑袋的,可对?”白珍珠轻轻笑着,似在对白琉璃说话,又似在回忆一件让她怨恨却又令她兴奋的事情,笑笑停停,有些语无伦次,“这天下男人有几个好东西?嘴上明明说着不稀罕不屑,可是一旦到了手上到了床上,又有多少个男人能禁得住诱惑?”
“呵呵……什么太子殿下,什么高高在上,如今脑袋还不是被我提在手中?”
“妹妹你说,究竟是什么人明明已经置身危险之中却还认为自己胜券在握?还能在敌人来围前以为那是自己人?还能在那个时候兴奋得在女人身上驰骋?甚至还能一边驰骋一边张开弓想要一举拿下他梦寐以求的头颅?”白珍珠低低笑着,一边将手中的头颅如玩物般甩着,“是蠢货,对不对?”
“既然是蠢货,那留在这世上又有何用?所以在他张开弓的那一刻,我先他一步将他的脑袋一刀削下,妹妹你可知,当时那喷涌的鲜血是多么地令人血脉贲张,又是多么的赏心悦目?”
白珍珠唇上涂着丹蔲,此刻狞笑中的她,让她那嘴角高高扬起的唇红得妖冶,红得如同沁血,“妹妹又可知,我为何要选在那个时候将他的头颅斩下吗?”
白珍珠将夏侯琛的头颅放到脚尖前,像踢蹴鞠般一下一下踢着那颗脑袋,“因为啊……他当时张弓要射的人,是姐姐这辈子最爱的人,你说姐姐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最爱的人死在别人手中呢?”
“要死,也只能死在姐姐手中!”白珍珠眼中的笑意已然变得疯狂,“所以姐姐替他射出了那一箭,不,不是一箭,是无数箭,虽然没有一箭射到他的身上,但是妹妹知道的,风国的毒,不一定要直接接触到身体才有用,呵,呵呵!”
在场之人都知道白珍珠口中那她所爱之人究竟是谁,暗月率先按捺不住,吼道:“你这个阴毒的女人,你说什么!?”
暗月说着举剑就要上前取白珍珠的性命,却被白琉璃从后拉住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冲动,暗月虽然不甘,但是知道白琉璃制止她自然有她的道理,暂且忍住了上前将白珍珠千刀万剐的冲动。
“阴毒的女人?呵呵,我真是喜欢这个评价,可是我还觉得我不够阴毒,若是我足够阴毒,妹妹你又何尝能活到今日。”白珍珠将手中提着的头颅往前白琉璃的方向一抛,只见那颗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动了几下在半月脚尖前停了下来,那原本高高在上的人,此刻却是让人如此玩弄着脑袋,不知该是为他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妹妹回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为了他吧?”白珍珠轻轻拍着自己的手,好似他的手方才提过什么脏东西一般,依旧在笑,却是笑得得意,“他已经死了,妹妹不用找了,就算我没能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但是那是风国最厉害的毒,就算妹妹能为他解毒,也已经晚了。”
“瞧,他连死都是死在我手里,就算他爱的不是我,我也终是胜了妹妹一筹!”白珍珠说完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竟是一口黑褐的血喷出口,消瘦的身子猛烈摇晃着,似想要强自稳住身子,终是没能稳住,双腿一软继而跌跪在地上。
暗月吃惊,白琉璃这才松开暗月的手腕,自她身旁绕过,往白珍珠走去。
“准王妃当心!”暗月作势要拦住白琉璃,却被白琉璃按下了她已然提前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走到白珍珠面前,蹲下了身。
白珍珠以为白琉璃要杀她,凄厉地笑了几声后毫不畏惧地闭上了眼,可是过了片刻,身上却没有疼痛传来,使得她不禁又睁开眼。
只见白琉璃只是静静地蹲在她面前,眼神平淡,没有嘲讽,更没有恨意,那眼神平淡得就像在看一个生命中根本不值得记住的过客一般,白珍珠又是咳出一口乌黑的血,冷冷道:“为何不杀我?”
“不必,你迟早会死,又何必我多此一举。”白琉璃的声音平静却冰冷。
“多此一举?呵,呵呵!是吗!?”随着白珍珠的笑,她嘴里咳出的乌血更多,“原来在你眼里,杀了我竟是多此一举的事情。”
白琉璃不语,白珍珠笑得愈加狰狞,也愈加自嘲,“为什么,为什么我以性命来下的赌注,结果竟是如此!为何赢的不是夏侯义夏侯琛!?若赢的是他们,我必能让你们体味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笑,可笑我自认聪明,最后却是做了最蠢的决定!”白珍珠并未擦拭嘴角的血,任血水污了她尖巧的下巴,污了她美丽的衣裳。
“凭什么你就是白家的宝贝,而我始终只能是个外人!?凭什么!?”渐渐变得虚弱的话语里是浓浓得不甘,“凭什么他爱的是你不是我?明明我要先你很多很多年遇到他!”
“凭什么所有好的东西都是你得到!?”白珍珠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一把抓住了白琉璃的衣襟,不甘的语气里还带着杀意,“我恨你,从小就恨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白琉璃没有挥开白珍珠手,面不改色。
白珍珠看着她平淡的模样,忽然又笑了,笑得恶毒:“哈,哈哈——我已经一把火烧了白家,白致与夏侯暖早就死了,白越那个老头应该也活不了几年了,就差你了,我真恨我自己死之前仍没能将你送下地狱!为何老天还是厚待你厚待白家!为何就是不让白家断子绝孙!”
“不,你已经成功了。”白琉璃终是没有让白珍珠一人在唱独角戏,然面色仍是平静声音仍是冷冷,“你已经成功地杀死了白琉璃了,在你将她封进棺材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白珍珠将目光定格在白琉璃面无表情的脸上,在白珍珠震惊的眼神中,白琉璃说出了事实,“我,不是她。”
“呵……呵呵……”白珍珠震惊之后松开了白琉璃的衣襟,再一次笑了,“哈哈——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吗!?”
“你不是她,你果真不是她……”那个从小就喜欢黏着她叫姐姐的小丫头,真的死在了她的计划之中。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太累,太累了……
白珍珠在闭眼前,依旧不甘道:“忘了告诉你,溯城的百姓之所以会对他恨之入骨,是出自我手——”
“你——”暗月手中的剑已然出鞘。
然,白珍珠已经闭上了眼,已经再也听不到旁人对她的恨意与杀意。
白琉璃深深看了已然咽气的白珍珠一眼后,缓缓站起了身。
“准王妃,这个狠毒的女人有没有在你身上下毒!?”暗月恨恨地将剑甩回剑鞘,看着白琉璃紧张道。
白琉璃微微摇头,“无事,她没有对我下毒,就算她下了毒,我也能解。”
“那——”暗月本是要说什么,然她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头,便听到废墟之后有响动传来,而传来响动的那个方向,竟是通往地下暗牢的暗道入口!
那是只有爷一人才能使用的暗道!
“谁!?”惊的岂止是暗月一人,半月比她更加震惊,也比她更加小心。
“在下曹风。”回答半月的,是一道冷冽却镇静的声音,继而一道人影渐渐在三人视线里清晰了起来。
“是你?”话虽是疑问,然白琉璃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疑问,那夜,百里云鹫问他拿了肢僵散的解药,她便已猜得到他或许已经这个男人收到了麾下,而他此刻出现在此处,她也不觉丝毫惊讶。
只因,白珍珠在这儿。
“曹风见过王妃,也在此谢过王妃先前的解药。”曹风向白琉璃抱拳拱手,“还请王妃允许曹风将她带走。”
“曹风!别当吃里扒外的东西!”暗月实在看这个名叫曹风的男人不顺眼!
只是暗月才将话吼完,便注意到曹风右手拇指上戴着的墨玉扳指,那是——!
半月也注意到了那只墨玉扳指,震惊程度与暗月无异,怎么……可能!?
“带她走吧。”不同于暗月的激动,白琉璃的态度至始至终都是冷冷淡淡平平静静的,这倒让曹风诧异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白琉璃深深躬身,“曹风多谢王妃。”
曹风向白琉璃躬身致谢后,躬身抱起了地上的白珍珠,微垂的眼睑下是如水的温柔,终是心有不忍,向白琉璃解释了句,“她被夏侯琛下了毒,我曾劝她不要去夏侯琛身边,只是她不听。”
为了她爱的人,她不惜以身伺候一个她不爱的人。
他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女子,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嗯。”白琉璃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在曹风转身离开前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到白珍珠身上,那是一张折叠得整齐四方却泛黄得厉害的纸张,正是那日她翻夏侯暖留下的医书时从书中掉出的纸张,“让这封信跟着她吧。”
“王妃若是想知道王爷如今身在何处,可以去问问穆沼公子,或许他会知道。”说到百里云鹫,曹风有些惭愧,“曹风不知云王爷身在何处,也不知王爷是否还在溯城。”
毕竟云王府被百姓毁成这样,以及宫门前发生的那件事,这世上注定日后再无云王府,再无云王爷。
“多谢相告。”白琉璃礼貌回道,曹风摇了摇头,走出了她的视线。
白琉璃看了废墟之上,白珍珠方才吐出的血,转身离开了。
白珍珠是白琉璃同父异母的姐姐,却因真实身份会毁了白致乃至白家的名声,是以白越绝对不承认她的身份,甚至还让白致对外说白珍珠是他的养女,至于白珍珠的生母,夏侯暖的笔书之中只提到她是风国的女子,具体是谁却不得而知,本该是白府大小姐的白珍珠,直至死都没能被白越承认她是白家的女儿,更不可能承认她的母亲是白家人,所以她才恨白越恨白家,甚至恨白家的每一个人。
她不恨白珍珠,若换做她是白珍珠,或许她也会恨,或许她也会做与白珍珠同样的事。
只是,事到如今,因因果果,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直到白琉璃转身离开,暗月和半月都未能从见到曹风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时的震惊中回过神。
“半月姐,那是,那是象征着暝王身份的墨玉扳指啊……”暗月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看见了。”半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那儿生疼得厉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了云王府等于没有云王爷的身份,再没有象征着暝王身份的墨玉扳指,这就意味着,爷……什么都没有了啊……
“我想办法联系到夜夜和听风,问清楚他们这究竟怎么回事!”暗月心下极度不安,紧紧抓着半月双臂道,“至于沼少爷那儿,就交给半月姐和准王妃了!”
暗月急急说完,还不待半月回应,便以踩着黑暗疾疾离去了。
半月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终还是鼓起勇气将一支联系用的烟火递给白琉璃道:“王妃,你先找个地方歇着,我去寻爷的下落,天明之时以此烟火联系。”
“嗯。”白琉璃轻轻点头,并未阻拦半月,“半月姑娘自己当心些。”
“王妃也自己小心。”半月握紧手中的剑,也急速掠开了,她相信白琉璃能自己保护自己,如今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暗月与半月都离开后,白琉璃这才慢慢走到水边,看着在夜风中荡开丝丝波纹的湖面,心揪得紧紧的。
离黯月之夜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百里云鹫……此时应该不会还在溯城,若是他不在溯城,那么他就只有一个可能去一个地方。
只是如今她不确定他是否仍在溯城,还是先耐心等等暗月和半月的消息,先耐心地等等……
天将明未明时,暗月依着联系用的烟火找到了白琉璃,带回了这些日子发生在溯城事情的消息。
这还未到一个月的时日里,溯城的确动荡得厉害,她猜得到夏侯义的目的是想一举除了白家和穆家以及云王府,顺带削减萧家在泽国的地位与力量,她也料到夏侯义必将先借用萧家的力量对付穆家与云王府而后再压制萧家,白家没有力量不足为惧,而穆家明着虽是被查封,但是背后却隐隐仍有势力,夏侯义自然要对付。
只是她没有料到的是,穆家隐藏在背后的势力竟然能与夏侯义的皇权抗衡,而穆沼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真正的夏侯一族血脉,先帝的嫡皇孙!这便是说,穆池才是先皇后所出的真正皇儿,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当年因为后宫动乱,先皇后产子时被害,不仅如此,甚至连生出的皇儿都被人调了包,正在的狸猫换太子!
这样一来,穆沼便能光明正大地夺回本属于他的一切,而本是此次为夏侯义稳固皇权出大半力的萧家,竟在箭在弦上时收了箭,弃给了萧家十年荣耀的夏侯义于不顾!
当此之时,关于近十年来种种灾祸不幸的流言在溯城四起,夏侯义草菅人命却将罪名扣到忠义大臣头上,只因那大臣驳斥了他的决定,漕运都督上下数十口人命也是夏侯义所害!还有一年比一年加重的赋税徭役只是为了从别国购得奇珍异宝!甚至连十年前的定国大战中白致将军的死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只怕功高震主!以及老云王爷的死,也是他所害!
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在他背后给他出谋划策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云王爷,看着对国一无用处,实则却是整个泽国最大的蛀虫!竟然为了自己的利益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能害!夏侯义从百姓那儿刮来的民脂民膏,有一半都是进了云王爷的腰包!泽国表面看着风华富庶蒸蒸日上,实则百姓却一日比一日苦!全都是因为那个畜生云王爷和畜生假王上!甚至如今溯城的灾难也是云王爷那个畜生带来的!
畜生!杀了他!千刀万剐!这是得知了事情真相后溯城百姓给百里云鹫的评价,还活着的人,不论老弱妇孺,都纷纷冲进云王府,砸的砸烧的烧,是以云王府才会变成她们见到的那般景象。
而就在民愤难以倾泻时,百里云鹫出现在了王城门前,带着他的数百暗卫,百姓蜂拥而上要将他千刀万剐,却被暗卫挡开,当此之时,穆沼迎风而来,一柄利剑准确无误地刺进了百里云鹫的胸膛,血水喷溅,大畜生云王爷命绝当场。
真正的真命天子替天行道为民除害顿时取得百姓的拥戴,高呼着将王城里那只披着龙皮的王八也一起给端了,还泽国一个太平盛世,是以才有了她们昨夜在城墙上看到的全城死寂但是王城却灯火如昼,那是穆沼的兵马已经攻到金銮大殿前,而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输的夏侯义仍在做着强弩之末。
直至死,夏侯义都不能相信自己成功了大半生,便是连自己的生死之交都能杀死,心狠手辣机关算尽的他为何会输在百里云鹫一个后生的手中!
他是败给了百里云鹫,败给了百里一族的聪明,而不是败在穆家手中!若是没有百里云鹫,根本没有人能撼动他的皇权!更没人能取了他性命!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昨夜一夜之间,皇权更迭。
但是这一场皇权更迭,溯城百姓死伤甚重,听风身受重伤,暗夜伤得也不轻,此刻正在穆府养伤,百里云鹫受了穆沼一剑后则不知所踪,连暗夜和听风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暗月表情严肃地将自己从还能说话的暗夜那儿得到的全部事情经过与白琉璃说完,这才愤怒地一拳捶到地上,恶狠狠道:“爷为何不为自己辩白!?为何还要受沼少爷那一剑坐实自己是个大奸人的罪名!?”
白琉璃看着愤怒却不显悲伤的暗月,挑了她最想知道的消息来问:“穆沼那一剑,真的刺进他心口了?”
白琉璃的问题让暗月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耳目之后才凑到白琉璃耳畔小声道:“那剑是假的,一碰到硬的东西剑刃就会一截截往里缩,血也是假的,只是不知道沼少爷怎么弄的,这是夜夜悄悄告诉我的。”
“……”这是,诓民众诓百姓么?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敢这么玩?不怕哪个眼尖的百姓识破这种小伎俩?
心一直紧绷了一个月的暗月这是才松了一口气,“总之爷没事,听风和夜夜的命还在,只是听风和夜夜也不知道爷去哪儿了而已。”
“啊!不好!”暗月才松了口气突然又惊叫道,“半月姐还不知道爷没事,只当认为沼少爷为了皇权一剑把爷给抹了!我要去找她!”
暗月急急说完就要走,临走前不忘交代白琉璃,“准王妃,您先去穆府歇着啊!稍后我们再去找爷!”
话音落时,暗月已不见了人影。
白琉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愈加沉重了。
如此说来,百里云鹫是已经不在溯城了,而他们均不知他的去向,想来他从没有告诉过听风他们他的另一重身份。
那么接下来就只能她自己去找他了,去曜月的东北之地——幽都。
时隔幽都灭亡已有百数年,加之史书上对东北的地形记载极少,她必须尽快,尽快赶到他身边。
只有他自己,她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想要见到一个安然无恙的他!
*
一辆狭小简陋的马车行驶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因为风大雪大而不能再往前行,马车停了下来。
赶车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左右的大伯,长相敦厚,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皮肤黝黑干燥,因着此处风大雪又大,他黝黑的脸膛被冻得通红干裂,此刻只见他坐在横栏上转过身冲马车里的人大声道:“这位爷,前边雪太深,马车已经不能再往前了!”
“那我便在这儿下车吧。”马车里的人淡淡应声,说完话从前边的车窗递出一小锭银给赶车的大伯,“这是这一路的银钱,还请老伯收下。”
老汉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一辈子的农活,数的都是钱吊子,何时见过这么多银钱,即便是一小锭银,但对于农户人家来说,已然是宝贝样的了,这使得敦厚的老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能收爷这么多银子。”
“老伯送了我这一路就该是给这么多银钱,冬日里没有收成,老伯还是收下吧,莫要再推辞。”马车里的人声音虽冷,但说出的话却让人觉得温和,老汉还是不敢收,那人便将银钱收回,下了马车,转到马车前握住老汉的手亲自将银子放到老汉手里,礼貌有礼得令人不忍再推却,“老伯拿着吧,前边风大雪大,老伯回吧。”
老汉握着手中的碎银愣愣得有些回不过神,倒不是因为手中的银锭子,而是因为那位男子的容颜,从男子说雇他驾马车到这儿来的一路上,虽然已经过了十天,但他还从未真正见过男子的脸,因为男子头上总是戴着风帽,并且将风帽拉得极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然方才因为风大,吹起了男子的风帽,老汉这才得以看清男子的脸。
乍见之下,老汉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女人,不,比女人还漂亮,虽然他的左脸还戴着半边面具,但是那右半边脸,比他这几十年来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
待老汉回过神时,男子已经走出了好一段路,那踩在雪地上深浅竟都出奇一样的脚印很快被雪填平,老汉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男子的背影大喊:“这位爷——再往里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去过了——这几日风雪都大——要不您还是先回头,待风雪小了再去吧——”
因为风声太大,老汉不知男子究竟有没有听到他的话,风雪却在一瞬间骤然大了起来,使得老汉不禁闭上了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后再睁眼时,已经不见了男子的身影,只能感叹一声,驾着马车掉头走了,不忘叹息:“现在的后生,怎么都不听老人言呢,再往里就是传说中的‘鬼域’了,没几个人敢去,就算有人赶去也从没见人再回来过的,那么漂亮的后生,怎么就急着去送死呢,哎,哎!”
愈往老汉口中所说的“鬼域”方向走,风愈大,雪也愈大,目光所及之处静悄悄除了风声与大雪再无第二人,即便大雪掩盖一切,却还是看得出愈往里,几乎无人再踏足。
风雪中的男子拉了拉头上的风帽,拨拨因风而在脸上飞挠不断的发丝,脚步未停,亦未加犹豫,依旧往风雪更深处走去。
只见那踩在雪中的脚印依旧深浅一致,可见他绝非寻常人,只是愈往里,他的脚印就愈深,雪厚得已经能够没膝。
夜幕降临时,已经走了一天的百里云鹫寻到一处被风雪掩盖了大半的山洞,拨开积在洞口的雪,竟发现山洞虽小却出奇地在角落里散落了一堆枯枝,洞中还有柴禾燃烧后留下的灰烬与未燃烧干净的黑渣,只是上边都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灰,想来已经是许久没有人到这个山洞来歇脚过了。
山洞处在背风方向,外边风雪虽大,却也刮不进这山洞里来,即便冷是冷了,但好歹还是干燥的,这已然很好了。
百里云鹫掀下头上的风帽,弯腰拾起枯枝,将枯枝在洞中搭成堆,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只听噼噼啪啪的声音时不时响起,柴禾燃了起来,照亮了小山洞,也给这冰寒风雪夜添了一丝暖意。
百里云鹫将手放在火上烤着,良久才觉手心有了些许暖意,今冬,较之以往,的确是冷了些,他若是不歇歇便接着往前走,只怕还没走到幽都遗址便已经冻死在路上了。
待身体被火烘烤得有了些温度,百里云鹫才靠着冰冷的洞壁而坐,随后将系在腰间的牛皮水囊取下,拔开囊塞,将水囊中的液体往口中倾倒一些,一股辛辣的味道随即在口中散开,过了会儿,五脏六腑也渐渐暖了起来。
这是这北地百姓自家酿的烈酒,他在上马车前赶车的老汉给他的,倒是带着很是有用,冻得不行的时候就喝上一口,保证身体能暖和起来,道是他们北地的男人冬日里仍要上山打猎,没有这烈酒不行,当时百里云鹫没有推辞,谢过之后便将酒囊留下了,本以为不会用得着,倒不想还真真是用上了。
百里云鹫只喝了一口便将囊塞塞了回去,曲起右腿,将手搭在膝上,头靠在洞壁上,闭上眼休息养身。
只是那烈酒并未让他的身子暖上多久,歇着歇着,百里云鹫还是觉得寒意袭人,使得他不禁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心底有些自嘲。
并非没有捱过冷挨过冻,却从没有觉得像而今这般寒冷这般难捱,冷得刚下肚的烈酒如此快便失去了效用。
从前的他,也极少会感觉到寒冷,因为他觉得他的心更冷,只是如今他尝过了温暖的味道,太过温暖,以致忽然又变成他独自一人,便觉得冬日果然是寒冷的。
琉璃……想来此刻已经到了那个温暖宁静的南边镇子,此刻是否已经歇下,又是否,会想他念他?
呵……果然温暖这种东西碰不得,一碰,就上瘾了。
百里云鹫睁开眼,看柴禾静静燃烧,手脚冰寒,使得他自嘲一笑,往火堆里多添进一把枯枝。
夜色漆黑,洞外寒风呼啸得好似谁个妇人在呜呜大哭,山洞里却是极安静,唯闻柴禾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偶尔爆出一串火星。
百里云鹫依旧闭目靠在洞壁上,却只见他面色渐白,眉心也渐渐蹙紧,双手慢慢紧握成拳,额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汗珠,可见他在极力隐忍着一种痛苦的折磨。
忽然,只见他抬手紧紧按在他左脸的半边面具上,却见他那只手手背青筋暴突,还能清楚地看见那皮肉之下的暴突青筋在突突直跳,唇色惨白。
柴堆上的火苗跳了一跳,本是背靠在洞壁上的百里云鹫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折磨,蜷着身子歪倒在地上,身体如被什么蛰了一般一下一下地痉挛着,额上汗珠如豆,双手死死按在左脸面具上,微张的唇惨白无色,如一条搁浅了的鱼。
“我没有背叛谁,我已经回来了……”苦痛之中,只见百里云鹫颤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只是他这句话才说完,他身体却痉挛得更加厉害。
他便这么蜷在地上整整一夜,一动不动,直到柴禾燃尽山洞里完全归于冰冷,直到洞外的雪开始映出白光,他才微微动了动身子,艰难地睁开眼睛。
入目即是刺眼的白光,使得百里云鹫下意识地又重新将眼睛闭上,如释重负一般慢慢展开了紧蹙的眉心,天,亮了么?
从离开溯城的那一日开始,愈接近幽都遗址,左脸上娘亲亲手种下的诅咒就愈发地折磨他,每到入夜,那种痛疼欲裂撕心裂肺的感觉都会折磨他,且愈近幽都,那种痛楚就更强烈,每一夜,他都觉得自己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待到天明时才冷汗淋漓地活了过来。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
今夜,便是黯月之夜。
他不知幽都等了百年之久的黯月之夜会发生什么事情,同样他也不知,这个黯月之夜过后,他会如何。
究其实,他在娘眼里,或许从来都不是儿子,而是一件工具,一件能让幽都重见天日的工具。
或许阿沼说得对,他该恨的,恨这所有的不公。
只是恨有何用?搅乱泽国进而使如今曜月的格局再次动荡失衡,再一次令生灵涂炭,以报当年幽都之仇?
呵……只可惜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体里流着幽都人的血他承认,这是不可扭改的事实,可他身体里也流着泽国人的血,他生在泽国养在泽国,纵使整个泽国无人爱他,但他始终是泽国的子民。
他虽觉生而不幸,但所幸的是他有一个好父亲,即便知道将来或许有一天他会令整个泽国乃至整个曜月陷入动荡,父亲依旧教他断文识字,传他武学技艺,授他弦冰宝剑,想着他快快长大,给他纳一房好媳妇,为百里家延续香火。
父亲没有在他左脸被娘毁了之后视如魔障,反是更爱他,自古总言男儿有泪不轻弹,然当父亲看到他被毁的左脸时,父亲却搂着他流泪了。
父亲至死都爱着泽国,父亲临终前曾紧握他的手,没有逼他,只是慈爱地握着他的手,问他,好儿子,若是可以,能否不让泽国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
父亲知道娘亲在他身上套了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枷锁,知道他成长得痛苦,可是父亲没有逼他,没有逼他在父亲和娘之间做选择,至始至终,父亲只是将他当一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至死仍不强求他,即便知道他会毁了泽国,却还是亲手将暝王的墨玉扳指套上了他的拇指。
他至今仍记得父亲闭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说,你娘当初一定要嫁给我再生下你,只是为了这枚扳指,我将它交给你了,好儿子,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那一夜,天上下雨了,他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夜,任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哭了。
他身上有娘强加上的枷锁,他解不开逃不掉,可他爱他的父亲,又叫他如何舍得毁了父亲最爱的国家,即便这个国家并不爱他,所以那些一直缠着他不放的亡灵才会怨他,怨他为何不用手中的力量毁了泽国为幽都报仇。
他也想做个狠心的人,只是从小父亲就教他做个和善之人,终有一天,会有人会来疼他爱他,他想要有一个人来疼他爱他,是以他终是没有做得成一个狠心之人。
如今,真的如父亲说的一般,他的和善终是换来了一个肯疼他爱他的人。
他想要活下去,继续活下去,和那个肯疼他爱他的人一起,所以,他想解掉娘强行加在他身上的枷锁,也是他第一次,敢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即便他不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百里云鹫抬手擦拭掉额上的冷汗,慢慢站起身,拢好身上的大氅,拉上风帽,走出了山洞,重新走进了风雪之中,然心绪重重的他却是忘了将那能给他暖身子的烈酒带走。
时隔百数年,每每一到冬日这北地的风雪就刮下得异常凶猛,好像仍在为当年幽都的惨剧哭号一般。
听说幽都未亡前这北地的风雪并非如此,变成如今这样是从幽都灭亡后才开始的。
白琉璃心中一边咒骂着这北地的大风雪,一边寻找可以让她歇歇脚的地方,再这么不要命的走下去,只怕还未找到百里云鹫,她就已经冻死在这风雪中了,再有便是在这雪地里呆的久了,她担心会有雪盲。
像是捡着了好运,白琉璃这厢才想着找个可以歇脚的地方,不过多久竟发现了一个山洞,并且还是个背着风雪的山洞,真是好极。
见到能稍微让她恢复体力的地方,白琉璃立刻窜得比兔子还要快,然后顺便看看借宿人家的那个大叔给她画的歪歪扭扭的地图,直觉告诉她幽都的遗址已经近了,近了。
只是,当白琉璃才走到洞口时,那股干柴燃烧后还未完全散尽的味道让她怔了怔,心在那一刻突地一跳,即刻冲进了山洞里。
燃烧殆尽的柴灰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灰尘,显然是昨夜才刚刚燃过的,还有——躺在洞壁旁的一只牛皮水囊。
白琉璃弯腰将那只牛皮水囊拾起,拿在手里眼睛盯着它,呼吸愈来愈快,她观察过,这片雪域平日里几乎无人踏足,如此大风大雪的时节更是不会有人来,可这里却有昨夜刚燃尽的柴灰与水囊,只能证明这儿昨夜有人歇过,而这个人……
白琉璃当下竟是想也未想地便冲到洞口,冲着茫茫大雪大喊了一声:“百里云鹫——!”
回答她的只有呜呜的风声,白琉璃怔在山洞口,摇了摇手中水囊,听着水囊里摇晃的水声,还有大半的水,想来是他临走时忘了带走,而他连水囊都会忘了带走,只能说明他当时心不在焉。
还能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心不在焉?白琉璃只觉心揪揪地疼,将水囊在手中握紧,歇也未歇便重新往风雪中跑去,脚步急切,甚至有些慌乱。
她似乎已然忘了这十几日来她几乎是马不停蹄一刻也不得歇地赶来,多少个日夜没有合眼她也忘了,此刻的她只知道她要马上找到他,马上!
随着天色渐暗,白琉璃的心愈来愈慌乱,风雪阻碍着她的速度,她本不是急躁之人,然一向持重的她却是在这茫茫雪地里一次又一次的栽倒,足见她的心是该有多乱。
夜幕拢上时,白琉璃终于看到了幽都的断壁残垣,即便在风雪掩盖中,依旧能看得出当年被付之一炬后的惨状,泱泱幽都,终是在一片大火中连最后的一座空城都没能留下。
白琉璃踩在雪地里的脚印早已变得深浅不一,只见她呼吸急促,心口剧烈地起伏着,最后身子一歪,竟是没能再稳住,整个人便这么直直栽进了厚厚的雪地中,体力已然透支到极最,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
只是,当冰冷贴着肌肤刺到心底时,白琉璃仍是强撑着从雪地里爬起,慢慢站直身,冲着冰雪覆盖的断壁残垣嘶喊一声:“百里云鹫——”
正往祭坛方向走去的百里云鹫忽地顿住脚步,转身望向身后的茫茫大雪,他似乎……听到了琉璃的声音?
这么想着他却又是自嘲一笑,怎么可能,琉璃此刻应该在温暖的南边,在等着他回去接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寒冷的北地,就是黑羽那样的北地苍鹰都没有随他到这儿来,又怎么可能会有其他人来。
幻觉吧,想来是这儿太冷了,冷得他想念琉璃身上的温暖,才会臆想出她的声音。
百里云鹫拉了拉头上的风帽,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黯月之夜,马上就要降临了。
风雪掩盖了白琉璃的声音,白琉璃从雪地里爬起后,倍显吃力地走到一旁一间残破不堪的废物中坐下,取下系在腰侧的牛皮水囊,拔开囊塞,一股酒香即刻扑鼻。
是酒?正好!
白琉璃昂头,忍着喉间传来的辛辣,将半囊烈酒下肚,不过片刻,冰冷的身子慢慢暖和了起来。
试着动动腿脚,已然无力,使得她水眸浮上一层浓浓的灰暗,一拳用力捶上了自己的腿,该死,又在这种时候不听使唤。
白琉璃将水囊在腰间系好,从怀中取出包裹着银针的锦布小包,将银针一根根隔着裤子扎入自己的双腿。
夜幕已经完全拢上,然而今日的雪夜却不像入冬以来的所有夜晚黑暗得不见五指,而是透着微微亮光,还能隐约瞧见黑夜里的景象。
如此风雪夜,一轮圆月,竟慢慢地从天际攀上夜幕!
黯月之夜,已经开始了。
白琉璃迅速将腿上的银针拔出,飞快地收回锦布小包中,撑着身后的墙壁站起身,眼神急切,她要马上找到百里云鹫!
可是,偌大废墟,她如何寻他!?
“戾——”正当白琉璃一拳狠狠砸在残破不堪的墙上震得自己满身灰时,呼啸的风声中,忽的传来一声戾叫。
白琉璃一惊,眉目间瞬间窜上喜色,冲出屋子,昂头看着落雪的苍穹,惊喜地唤道:“黑羽!”
一团黑影即刻呼啸着风雪从空中向她俯冲而来,白琉璃不闪不躲,黑羽在自她头顶呼啸而过时收起了尖利的爪子,在她头顶旋着圈儿。
白琉璃此刻见着黑羽就像见到了能给她引路的灯塔,急急道:“好黑羽,你可知你的主人在何处?”
她相信黑羽是极有灵性的,上一次在莽荒之林,它能带她找到百里云鹫,她觉得这一次它能将她带到他身边。
只是这一次,黑羽却是一直在她头顶旋着圈儿,似乎并不打算为她引路。
似乎,不相信她。
许是与百里云鹫处得近了,白琉璃觉得自己似乎读懂了黑羽那翅膀扑扇间的意思,只见她神色一凛,竟是在雪地中朝黑羽跪下了身!
一个人,对一只连话都不会说的鹰隼下跪,若是在从前,白琉璃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可是如今,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黑羽,请将我带到你主人身边!”白琉璃昂头看着头顶的黑羽,字字坚冷,神色决绝。
“戾——”黑羽陡然猛烈振翅,仰天嘶叫一声,往废墟深处飞去了。
白琉璃见状,即刻站起身,用尽全身的气力往黑羽飞走的方向跑去。
百里云鹫你个王八蛋!等着老娘!
因为体力透支的缘故,尽管白琉璃已经在强力撑持着,但是脚下的雪太深太厚,她这一路看似跑实则却是走着,然而走却也走得并不顺利,在雪地里不知栽倒了多少回,飞在前边黑羽却似极有耐心,瞧着她没有跟上,竟是在原处停下扑扇着翅膀等她,待她跟上后才有继续往前。
曾经风华的幽都帝都占地很广,比而今的溯城还要广,在这样风大雪大的冬夜里,白琉璃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举目除了月光残冷中的断壁残垣,再不见其他,更是没有见到百里云鹫的身影。
忽然,顶头洒在而下的月光似乎被什么覆上了一般,月色开始变暗。
白琉璃抬头望向夜幕上的圆月,一片黑影正由东南方向慢慢地覆上圆月。
月食!?这才是所谓的……黯月之夜!
正当此时,这一路上都会在前方不远不近等待着白琉璃的黑羽忽然一声戾叫一个振翅,往前边东北方向不远处的一处微微倾斜了的高台急速飞去!
“黑羽!”白琉璃心下一惊,将目光从月食上收回,往前方不远处的高台急急跑去。
每往高台靠近一分,白琉璃的心跳就愈快一分,呼吸也愈急促一分,因为她知,黑羽方才忽然那样激动的反应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它见到百里云鹫了!
白琉璃以手扶着石栏踩着已经崩坏得厉害的石阶往高台上急切跑去,脚步虚浮,身子摇晃,尽管每一步都显得缓慢,但每一步也都显出了她的紧张与不安。
顶层的平台渐渐在视线中完整,在那平台正中央,白琉璃见到了这些日子一直系在她心尖上让她寝食难安的人,而那人,不是笔挺地站在那儿温柔地笑望着她,而是躺在地上,身子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像个被全天下都抛弃了的孤独无助的小兽。
“百里云鹫!”白琉璃本是一腔怒火打算见着了百里云鹫就给他狠狠几拳,可是看到他这般模样,竟是什么怒火都散了,有的只有无法言说的心疼与怜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跪坐在他面前将他搂进了怀里!
白雪在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可见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蜷缩在这儿的时间已然不短,只是大风一扫,又将他身上的雪扫去了大半,只见他脸色惨白,眼睛紧闭眉心紧蹙,唇色暗紫,瑟瑟发抖,显然冻得不轻,而他的双手,则紧紧地扣在左脸的面具上,还能清楚地看到他双手手腕上划开的血口子与已经凝结的血水,红得触目惊心,口中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
白琉璃掰开他紧扣在左脸上的双手,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他,因为近在咫尺,她听清了他口中喃喃的话,“我已经带你们回来了,为何还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百里云鹫,醒醒,醒醒!”白琉璃心疼得紧,抱紧他正在挣扎乱动的双臂,不停地在他耳畔呼唤着他,试图将他从噩梦中唤醒,只是无论她怎么唤,百里云鹫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但她却看得清他的眼睑已经在努力地试图睁开,不过终是徒劳而已。
百里云鹫的身子寒冷如冰,让白琉璃心慌不已,连忙扯下系在腰间的水囊,拔开囊塞将水囊凑到他嘴边,往他微张的嘴里倾倒了一些,谁知他却不知咽下,任着那辛辣的酒水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
白琉璃看得心疼,替他将脖子上的湿意擦掉之后,自己昂头喝了一口酒,继而覆到了他的唇上,以嘴将酒哺进了他嘴里,而方才不知将酒水下咽的百里云鹫一碰到白琉璃的唇便下意识地吮吸起来,根本不待白琉璃将含在嘴里的酒喂给他,他便已经将她嘴里的酒吸干净了,如此这般,白琉璃将剩下的半囊酒全部喂给了他。
可即便半囊烈酒下肚,百里云鹫的身子却依旧冰凉得厉害,白琉璃才稍稍松开他他便又是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上。
白琉璃眼神一凛,再次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与此同时开始解开她与他的衣带,最后贝齿一咬,将两人间最后隔膜一扯,……让白琉璃不由自主缩了缩身上,继而将百里云鹫紧紧搂住。
百里云鹫身下垫着衣袍与大氅,她身上亦是盖着衣服衣服与大氅,即便是幕天席地,却也不露骨,确定百里云鹫一时间不会变得更冷之后,白琉璃取下了左脸上的半边面具,看着那如血流涌动的符纹,俯下身,……
百里云鹫……。
感受到百里云鹫……双手紧抓着百里云鹫的肩,……
……
“嗯……”百里云鹫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睛,然而一睁眼他便怔住了,只因白琉璃近在咫尺酡红不已的双颊,见着他睁眼,白琉璃也不诧异,只是松了他的唇有些妩媚地笑了,“醒了?可还觉得冷?”
百里云鹫看着巧笑倩兮的白琉璃,仍旧怔怔地回不过神,只当他感觉……他才有些讷讷地开口:“琉璃……?”
“是我。”白琉璃微微一笑,笑得温柔,不忘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百里云鹫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用力将白琉璃紧紧搂进怀里,蹭着她的鬓发喃喃唤着她的名字:“琉璃,琉璃,琉璃……”
“你为何会在这儿?你为何会在这儿……?”百里云鹫亲吻这白琉璃的脸颊,眉眼,鼻尖,唇瓣,细细密密,问着白琉璃,却又更像再问他自己。
“来找你。”白琉璃的答案很简短,却已足够。
百里云鹫将她搂得更紧,……
正当百里云鹫喘息不已时,白琉璃将手覆到了他左眼上,百里云鹫惊,欲将她的手拿开,却发现自己竟是移不动那只小小的柔荑,就像那上面倾注了她的所有的坚定一般,根本不能让他撼动。
“琉璃。”可是,他怕,怕她也嫌恶他,怕她也认为他不祥。
“呵呵……呵呵呵……风雪寒夜……幕天席地……少主却能在祭台上巫山**……叛徒……叛徒……!”
“该死……该死……!”
“该死的是你们,不,你们早就已经死了。”此刻的白琉璃,面上虽有欢爱后的潮红,眼神与声音却是异常冷冽,看也未看那狰狞的怨灵一眼,也未从百里云鹫身上离开,却见她将手摸向背上的衣服,动作迅速地从中摸出包着银针的锦布小包,打开,将一根根银针迅速地刺入百里云鹫左脸的符纹中!
“我说过,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他分毫。”白琉璃声音冷冷而坚决,在百里云鹫震惊的目光中将一颗药丸扔进了他嘴里,按着他的嘴让他吞下。
“哈……哈哈……你以为你这样就救得了他吗……这是幽都最狠毒的言灵咒……他放过了泽国……已经背叛了幽都……这个黯月之夜……他的下场……只有死……!”
大氅下,百里云鹫双手紧握成拳,面上神色痛楚,闭了闭眼后蓦然睁开,眸光冷冷,“不,我不会死。”
“哈哈……这可由不得少主决定……云鸢在你身上下的毒咒有多厉害……少主自己知晓……哈……哈哈……也好……也好……一起来给幽都陪葬……!”
白琉璃在百里云鹫心脏周围的地方扎满银针,最后在他眉心与两侧太阳穴各落下一针,这才碰着百里云鹫的左眼睑拢起自己身上的衣服看向那飘渺不定的怨灵,“对,他不会死。”
她怎么可能让他死!关于他左脸上言灵毒咒她已经有了解除的办法,这天底下还没有她解不了的毒!
“哈……哈哈……大言不惭……!”怨灵狰狞笑着,笑声却戛然而止,转为震惊,“这……这怎么可能……!?”
百里云鹫有种正有人拿着匕首在一点点刮下他左脸上的肉的感觉,刺痛噬心,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正有血从他左脸上的那些符纹下汩汩流出,灼热滚烫,白琉璃则是一手触着他的左眼睑,一手紧握着他的手。
百里云鹫看着眼前那纠缠了他整整二十四年的怨灵狰狞的神色有些皲裂,心中那个自他少时就在总在他心底斛旋的想法倏地浮上心头,在天地因月食而完全陷入黑暗时,百里云鹫眼神一冷,抬手拔下刺在眉心的银针,移到左眼上——
满天满地的黑暗不过片刻,当夜幕上的银月再次洒下清辉时,白琉璃的指尖仍放在百里云鹫的左眼睑上,然而眼前却再没有那飘渺的人影,耳畔也再没有那狰狞的笑声,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归于了平静,只闻寒风呼啸。
只是当白琉璃垂眸看向百里云鹫时,双手颤抖得厉害。
百里云鹫却只是看着她笑得温柔,左边瞳孔上扎着的那根银针泛着银白的光,晃得刺眼——
天明之时,风雪已停,百里云鹫背着白琉璃踩着厚厚的雪走出了幽都遗址。
只见他左脸上本是暗褐色的符纹颜色似乎淡了一些,而那只本是如祖母绿般漂亮的左眼,此刻好似总有一层灰蒙蒙的白雾覆在上面,没有光泽,没有焦点。
白琉璃趴在他的背上,手里拿着他的半边面具,看着天边冬日里难得见到的晨曦,浅笑道:“瞳中阴阳,魂中人鬼,以婚为契,以血为媒,黯月之夜,曜月幽都,主归国复,这瞳中阴阳说的是你,魂中人鬼说的是我,婚血为契为媒说的是你我要共结连理,在黯月之夜的时候,幽都的王会回到幽都让幽都重新一统曜月,可是这个意思?”
“是。”百里云鹫微微点头,不置可否,正是因为这句谶言,他才会找到她,娶她,只是结果不一样而已。
“这谶言倒挺是准,居然预言得到我会出现,看来以后我也该相信相信神鬼之说了。”白琉璃将下巴搭在百里云鹫肩上,依旧笑,“只是这前边六句都成真了,为何最后一句你没把它弄成真?”
“琉璃是在问我为何没有按照谶言所预示的颠覆整个曜月现有的格局,进而一统天下么?”百里云鹫说着,还不待白琉璃接话,便已轻轻笑了,“琉璃真是太看得起我了,仅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能让一座早已覆灭的国家再度复活再度一统整个曜月,若是真能以一人之力做到这个程度的,大概也是痴人说梦的故事吧。”
“更何况,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权力更不是天下。”百里云鹫将背上的白琉璃王上颠了颠,望着天际的晨曦笑得温柔满足,“我想要的,只是一个知己一壶酒,一个妻子一个家,而已。”
白琉璃将头枕在百里云鹫的肩上,笑得幸福,“那些怨灵呢?”
“她们当初是跟着那个幸存的小公主离开的幽都,这长久的时间来想要回来却迷失了方向,如今我把她们带回来了,也算我为幽都做的一件事吧,至于她们会如何,怨气消散了自会去往轮回井吧。”
“这样也好。”白琉璃绕了百里云鹫的一丝头发在手中把玩着,“白府与云王府没有了,你臭名远扬,泽国我们不能回去了,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不晓,琉璃说了算。”百里云鹫声音淡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喜悦。
“这个倒是需要好好想想。”白琉璃靠在百里云鹫宽厚舒适的背上,倦意不知不觉袭上心头,眼睑张张合合,“也需要好好想想以后做些什么来养家糊口,没有了白捡的银子就要苦了自己的脑子了……”
百里云鹫听着她念叨,浅笑不语。
“或许开个医馆不错……”
“都好。”百里云鹫应声的时候白琉璃已听不到,因为她已困倦睡去。
百里云鹫却仍在自言自语,“只要有你,怎样都好。”
晨曦微暖。
——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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