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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0章 公非辅,乃摄也(十一)闹春闱
泰昌元年,正月十六。
www.biquge900.com檐角铜铃在风雪中轻响,侧掌厚的冰雪伏在青瓦上。京师最负盛名的“三楼”之一望龙楼已经开张营业。
一楼茶馆内,檀香混着松烟墨香,三十余张桦木桌坐满了顺天府的举子生员。四个身着不同裘衣的年轻人围坐角落,茶盏腾起的热气在窗纸上凝成冰花。
一袭厚实青衫的王生手指叩着桌面,叹息道:“这新科制当真是朝令夕改!去年才发乡试榜,如今正月里就改考纲……我等寒窗十载,难道要从头学什么格物算学?”
邻桌一位生员装扮的老儒听得频频点头,茶碗与桌面相碰,发出“嘭”的声响。只可惜,他虽然年长,却只是生员,虽然引人侧目,却偏偏无人搭理。
王生同桌的一位灰色皮袍士子,听到王生这么一说,便从袖中抽出一本《格物初阶》,笑道:“瞧王兄这话说的,京华刊印的算学教材早三年前就有了,难道王兄不曾一读?”
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几何图形,“三年前会试就加了选考,不过那时只作参考,如今三成算总分,说起来,这分明也是有序推进。”
另一名紫缎马褂的士人则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李兄说得轻巧!我表兄在应天府做教谕,此番回京过年听闻消息,私下与我说,江南士子得知此事必然联名上疏,或称此举‘以奇技坏人心术’之类……只是,高元辅连沈阁老都扳倒了,如今谁能挡他?”
窗外传来马蹄声,暂时代替尚在重新整编的腾骧四卫巡逻京师的禁卫军巡逻队踏雪而过,背上万历三式刺刀刀尖的寒光映得茶盏发亮。
同桌另一位带着豹皮帽的书生对此恍如未见,反而拍案大笑:“诸位应当都参加了顺天府去年乡试?哈,我等北方士子十之六七通读过京华的《农政全书》,而许多江南士子却连‘轮轴翻车’都不知何物!”
他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数学要义》晃了晃,“这三成选考,正是高元辅给咱们北方读书人的‘偏饭’!诸位不朝那昭回靖恭坊磕几个响头,竟然还心怀怨望,岂非笑话?”
最先说话的王生拍腿站起:“如此说来,今科北榜要压南榜一头了?可我等……”
话音未落,楼梯传来沉重的木杖声。一灰袍老者拄杖而上,腰间玉牌正面刻着“京华”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可惜看不到背面——背面应该刻着他所供职的部门,如“兵工”、“报业”、“矿业”、“银行”等。
灰袍老者似乎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瞥眼看了几位举人一眼,冷笑:“诸位可知高元辅在河南推广新式曲辕犁?亩产增三成,靠的正是这些经世之学。”他目光扫过四人,“科举改制非为某省某士,乃为大明江山。”
茶馆突然安静,只闻炭火噼啪。豹皮帽书生缩颈低头,王生也悻然坐下。老者转身上楼时,去了西厢雅间。
说巧也巧,与那老者所去雅间隔着天井相对的东厢雅间里,新入阁不过半月有余的文华殿大学士于慎行一袭青布棉袍,正手执白棋与新任礼部尚书郭正域对弈,二人透过雕花窗棂将楼下情形尽收眼底。
郭正域穿着一身玄色直裰,执黑棋而迟迟未落,反而轻叹一声:“阁老请看,便是顺天府士子,亦有怨言呐。”
于慎行将一枚棋子拈在手中翻转玩弄,微笑道:“明龙可知,方才这灰袍老者是何身份?”
明龙,是郭正域的号。
“学生不知,”郭正域摇了摇头,“元辅府中,学生只识得那位高陌高管家,可惜他如今半休不休,据说郑李之变后,他又回见心斋养老去了。”
于慎行微微一笑:“方才这位,是京华报业副主管之一,姓洪,据说负责舆情归纳。”
郭正域面色一凝,皱眉道:“如此广张耳目,恐遭后世非议。”
于慎行将棋子投入棋罐,摇了摇头:“当此主少国疑之时,若非霹雳手段,难显菩萨心肠。”
他见郭正域沉默不语,便即微笑起身,推开轩窗,望着雪中东安门方向,语带追思地道:“先帝在时,曾有一日对老夫戏言曰:‘为君甚易之’。老夫问先帝何有此说,先帝曰:‘凡日新有奏,朱批一个‘可’字,天下自定。’……明龙,你可明白老夫之意?”
郭正域面色更见肃然,沉声道:“若如此言,则今日之大明,竟是何人之天下?”
于慎行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轻声道:“至少以如今情形来看,元辅并未有任何失礼之举。”
郭正域终于把手中的黑子也扔回了棋罐,拍手道:“是周公恐惧流言日,还是王莽恭谦未篡时……姑且观之。”
又过了十日,正月二十六,京城仍飘着细雪,各地举子都已陆续抵京,准备参加二月初的会试。
苏州会馆的照壁前,二十余举子正围着新贴的黄榜。为首的方巾青年猛地跺脚,震落积雪:“三场加作四场,经义却只占七成,这不是要我等弃《论语》而习《几何》?”他手中的《会试改制详则》被雪水浸湿,墨字晕成一团。
人群中忽有个虬髯文生冷笑:“难道当初沈阁老说此举是‘以术破道’,高元辅倒真是胆大!”他拍了拍手,大声道,“列位可还记得,太祖皇帝明明说‘士习不端,皆因心术不正’,如今这高元辅不让我等专心圣人修心之道,却要考什么水利公式、数术精算,这不是鼓励奇技淫巧、算计人心,又是什么?”
“陈兄此言差矣!”角落里的一名青衫书生突然站起,“去年中都大旱,若无京华的曲辕犁,怕是要饿死许多百姓。”他扬着手道,“小生虽不知算数何以如此为朝廷所重,但朝廷至少也重农学,农学总是经国之术吧?还有格物之法,据说那新式曲辕犁……”
话音未落,忽闻“啪”的一声,有人将一本书卷摔在石阶上。穿青缎马褂的中年举子指着青衫书生大骂:“竖子妄言!你可知江南多少工场只因你所谓格物之学,也便是那京华的新式提花机问世,三个月就砸了两千多名机工饭碗?”
他腰间的青玉坠子随着动作乱晃,“如今科举改制,分明是要断我等晋身之阶!”
看来,提花机只是话头,戏肉还是晋身之阶。
雪愈下愈密,不知何时,百余名举子已聚至棋盘街。当先一名五旬老者举着“遵祖制”的白幡,在风中颤声道:“八股取士,乃太祖、成祖定鼎之基。今高务实以算学、格物等小术乱我朝纲,我等当诣阙上书!”说罢,当先朝礼部方向行去。
一干举子见有人甘做这出头之鸟,人人不肯落后,纷纷跟在这老举子身后,鼓噪前行。
依旧暂代京师巡哨的禁卫军第三镇游哨发现异动时,举子们已冲至礼部仪门。值房小吏见势不妙,慌忙关闭朱漆大门,却被砖石击碎门环,只能躲在门后惶惶。前排举子以书卷为盾,纷纷呐喊着“还我科举”,与几名守卫发生推搡。
“结阵!”禁卫军千总张破虏面色一紧,猛地将令旗扬起,三百名禁卫军排成三列横队,万历三式步枪的刺刀在雪色中泛着冷光。
贺平虏喝令:“前排警告射击!”
前排士卒闻令,突然抬手斜斜朝天齐射,“嘭嘭”之声瞬间响完,惊得不少从未听闻火枪发射之声的士子双腿一颤。
“尔等丘八,胆敢弑杀斯文?”举子中有人尖声高叫。人群立刻骚动,却见禁卫军士兵已上好刺刀,如钢铁城墙般缓缓压来。
张破虏则纵马向前,越过军阵,将指挥刀抽出朝士人们一指,喝道:“我禁卫军奉圣上旨意、元辅钧令,维护京城法纪,凡扰乱朝纲者,格杀勿论!”
一听真要“格杀勿论”,举子们也不知真假,难免气势一泄,不知如何是好。
张破虏知道时机稍纵即逝,立刻继续喝道:“尔等来京师赶考,本是好事,可如今冲击礼部衙门,已然形同谋反!老实些随我走上一遭,或许还有开解之机,若要顽抗……我禁卫军乃是天子亲兵,杀几个谋逆之辈,可没什么下不去手的!”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众举子见这个领兵千总对他们这些举人老爷毫不畏惧,竟然真就下令禁卫军继续逼近,不禁骇然——别的不说,那一片雪亮的刺刀可是真吓人啊!
尽管还有人干嚎、呐喊,但到底是没人敢在禁卫军这如墙的刺刀面前撒泼,口里虽然不停,手上倒不挣扎,任凭禁卫军拿人。
等到礼部尚书郭正域闻讯赶至时,禁卫军已将带头的三人押解至阶下。天光映着他们青衫上被绳索绑缚勒出的斑斑血迹,其中一人犹自高呼:“高务实篡改祖制,必遭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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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域倒抽一口凉气,知道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置的了,只能与禁卫军带队的那位名叫张破虏的年轻千总商量,希望他不要追究,当场放人。
谁知道这年轻小将根本不吃这套,虽然语气还算客气,但态度十分坚决:“大宗伯此言差矣,家父有交待,我禁卫军除军中军令之外,只认圣旨与元辅钧令!如今这些不知道书读到哪去了的举子们竟然做出这般悖逆之事,本标必须将他们带走,等候圣上或者元辅发落!”
一听他自称“本标”,郭正域倒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位顶多二十来岁,竟然就做了禁卫军标统?
郭正域压下心头不满,问道:“不知令尊高姓大名?”
那小将昂然道:“家父么,免贵姓张,讳万邦。”
郭正域心头暗骂,这倒真是踢了铁板。张万邦这家伙前不久刚刚在郑李之变中立下大功,从蓟镇总兵升任禁卫军副司令,乃是元辅的心腹爱将,搞不好今后还有机会做一做禁卫军司令这个大明顶级军职。
这一类,就算自己是堂堂礼部尚书,只怕也拿他没法子——禁卫军如今真是有些特别,文官们除了高元辅本人之外,也就只有内阁管兵事的阁老与兵部尚书等寥寥几人,还算能压得住禁卫军一头。
郭正域没法,只能上前安抚举子们。举子们明明之前是来冲击礼部的,但这会儿见了礼部尚书倒好像见了家长,纷纷撞起天屈,大骂禁卫军侮辱斯文,尤其是那个将领,简直罪大恶极。
郭正域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劝他们稍安勿躁,今天的事朝廷必有公论云云。不过他不知道,朝廷这次的公论……恐怕要大出他们所料。
次日卯时,乾清宫东暖阁内,王太后轻抚小皇帝的头发,听着高务实的奏报。案头《处置举人滋事疏》上的朱批尚未干透,墨迹在清晨的烛火下泛着幽光。
“高先生,”王太后轻叹,“哀家不知政事,但这些举子皆出身清白,若削籍永不叙用,会不会太过严苛?”
高务实躬身道:“太后明鉴,科举改制非为压制士子,实为选拔能臣。”他展开《科举改制意见稿》,解释道,“太祖皇帝设八股,本为求才,然历经百年,渐成桎梏。今考算学、农学、格物,正是要士子明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道理,不可偏废学问。”
“可……可他们毕竟是读书人。”王太后有些犹豫,“便是先帝在时,也很少对读书人如此严苛……”
“先帝曾与臣论治国之道,”高务实截断她的话,“先帝说,治国如治病,既要固本培元,也要对症下药。”
他指向南方,道:“去年淮河水患,河道衙门竟有人提议用《禹贡》治水,结果淹了三县。而京华学堂的毕业生用勾股术测量堤坝,方保宿迁无虞。可见如今朝廷之中,文章锦绣者多,处事得法者少,然治国非止锦绣文章,更要处事得法,因此科举改制不得不行。先帝北返途中,还曾与臣论及此事,只可惜后来圣体违和……”
王太后沉默片刻,为难道:“高先生可知,昨日有许多上疏,说此举会动摇国本……”
“臣知。”高务实从袖中抽出本期《京华周报》,翻到社论那一页递给王太后,“今日《周报》已刊发《科举改制论》,详述利弊。”他翻开其中一页,“南榜士子中,已有数百人联名支持改制,称‘八股虽美,难救水旱’。至于北榜、中榜士子,更是从一开始便大多支持改革。”
这显然是高务实自说自话,三榜士子来京赶考的人数过万,一天时间根本都调查不完,但现在连禁卫军都下场了,闹事的江南士子抓了百余名,剩下的举子们自然也就“支持”了。
王太后接过报纸,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这才微微颔首,松了口气道:“既如此,便依元辅所奏。”她抱起小皇帝,将玉玺重重按在黄绫上,“三名首恶削籍也就罢了,只是……只是这其他百来人,还望元辅网开一面。”
高务实拱手道:“太后这番慈恩,臣必会让这些举子们知晓。”
等圣旨传至苏州会馆时,举子们正围看《京华周报》。当听到圣旨只严惩首恶三人,其余人等因太后求情,因此只“罚守孔庙三日,每日抄《圣谕广训》十遍”时,有个姓杨的举子突然痛哭流涕:“我等只道元辅专横,却忘了他为我圣朝披肝沥胆,立下无数功勋……如今又有太后深恩厚泽,愿给我等改过自新之机,何不令人愧煞!”
周围人有的颇有同感,也有的心中鄙夷,但不管心里怎么想,都只能拜谢天恩,一脸感激涕零模样。
三日后,礼部张榜公布春闱日程。
乾清宫内,小皇帝趴在窗棂上看雪,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在一旁听得的事,问道:“母后,亚父把那些举子放了吗?他们为什么要闹事呀?”
“放了,”王太后叹了口气,轻声道:“皇儿,待你亲政时,便会明白亚父的良苦用心。”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将冻红的手指按在玻璃窗上点了几点,印出一个小小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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