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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水流云出,乱点驼酥
承光殿中,茶案上冒着热气的茶,有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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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茶的主客,只剩一人。
皇帝出神地看着何心隐方才坐过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站在远处的张宏正要上前,却见中书舍人靠近皇帝,又默默站定。
王应选合上了白净如洗的起居注,快步地挪到皇帝身后:“陛下,方才奏对时,臣耳聊啾而戃慌,听得不甚清楚……”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就看到王应选一脸脾约的表情,显然是不知道起居注该怎么记。
朱翊钧忍不住失笑:“卿可以听清楚。”
哪怕原话被记下也无妨,最多也就是个何心隐早有不臣之心,被皇帝反唇相讥而已——他这番言语当然是挖苦人的反话,不然呢?难道朝臣敢理解成皇帝教人造反?
但王应选没有立刻退下去。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要与梁汝元说那番话。”
一番奏对,王应选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作为中书舍人,记录起居注的皇帝心腹,自然是皇权特许的有惑就问。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来,神情莫测:“朕想说,也就说了。”
他当然知道王应选的意思。
无非是要利用何心隐,说点场面话,萝卜大棒的老套路,依旧能随意驱使。
根本没必要说那番话——以至于连这位中书舍人,都分不清真假。
但,就像朱翊钧的回答一样,他想说,也就说了。
王应选再度追问道:“陛下庙算高绝,臣还是不明白,梁汝元已经耳顺之年……”
未尽之语,自然是何心隐都快死了,既不可能出狱就收拾东西谋反,也不可能因为皇帝一番话就幡然悔悟,誓死效命。
一堆无用功,难道就为了过过嘴瘾讥讽何心隐?
朱翊钧闻言,突然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寂寥:“卿当然不明白,既看不明白何心隐,也看不明白朕。”
“这些话,又哪里只是对何心隐说的呢?他教授的徒子徒孙,他交游的党朋会社……”
朱翊钧顿了顿,看向王应选:“当然,也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王卿。”
王应选一惊。
只以为皇帝在敲打自己,他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摆了摆手,将他打断:“一时半会与你解释不清,今日奏对,卿只需知道,革新朕要大权在握;治政朕需广纳意见;掌舵……朕就要往前多看一些了。”
王应选若有所悟,愁眉紧锁,一时无言。
朱翊钧看着陷入沉思的王应选,:“当初邓以赞值万寿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多听多看,朕更看好你。”
小王毕竟是万历二年的进士,比之邓以赞而言,短于老练,却胜在思想上跟得紧。
朱翊钧说罢,拍了拍王应选的肩膀,便转身走回御座。
张宏见状,连忙上前行礼:“奴婢去请梅参谋。”
见皇帝点了点头,他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
何心隐再度回到了他熟悉的顺天府大牢,神情惘然地席地坐回了角落。
面圣之后,一身罪刑消了大半。
今年指斥乘舆一案,以及万历三年二月扬言首辅专制朝政一案,分别由皇帝本人表态,以及替首辅大度,一笔勾了销——也就是案犯与当事人私下和解了。
逃戍一案,则是重新发配为沈鲤帐下的税兵——就像他的老师颜钧一样,发配贵州充军不过七日,就被俞大猷请去帐下做了军师,合理合法。
也只有嘉靖四十年玩弄谶纬一案,以及妖道金云峰怂恿土司谋逆,无辜被牵扯一案,还需要等着审结了。
后者本身就跟何心隐没什么关系的冤案,至于前者……反正他是徐阶的胁从犯,再加上自己年事已高,国朝优容老迈,也就夺去功名的刑罚值得一说罢了。
如此,便是何心隐安心坐牢,等沈鲤休沐到年后,再一同去山东拜会衍圣公。
这样倒也遂了何心隐的意,正好给他腾出时间,整理一番今日所得的感悟。
这时,大牢外响起谈话的声音。
何心隐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只见牢头点头哈腰引着两人走了过来,赫然是府尹公子王象晋,以及左佥都御史协理院事耿定向。
“还请两位长者长话短说,否则我父发觉,定然要打断我的腿。”
王象晋朝着牢里的何心隐拱手一礼,心虚地叮嘱了一句。
说罢,就转身离去,显然是纠缠那位府尹父亲王之垣去了。
何心隐看着王象晋的背影,好奇与耿定向问道:“朝廷没有为难这些士子罢?”
耿定向招了招手,示意牢头打开狱门。
他捂着鼻子往里走,口中瓮声瓮气解释道:“说大度也算大度,说为难也算是为难了。”
“皇帝让当日犯上谏言的士子务农耕田,挑粪堆肥,便不再追究。”
“王家子整日泡在粪缸里怡然自得,不仅被皇帝轻轻落下,还赐了些好物,以示恩赏。”
“赵家子以皇帝折辱过甚,不肯屈就,被革了功名,赶回南京了。”
皇帝这要求,朝臣自然没有求情的余地,士人农桑嘛,谁不说一句教化有方?
挑粪堆肥,那都是正经活。
怎么,皇贵妃干得,你士子就干不得了?
何心隐闻言也不觉得奇怪,要说举大旗讲正确,皇帝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泰山北斗。
时间有限,不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何心隐盘膝坐在地上,直入主题:“衍圣公家侵占田亩,鱼肉赤民,陛下想让我为前驱。”
耿定向接过牢头递过来的蒲团,正要放在长凳上盘膝坐下,闻言动作不由一滞。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何心隐:“夫山应下了!?”
何心隐坦然点了点头:“我看了卷宗,鲜血淋漓,不能不应。”
耿定向痛心疾首:“糊涂!”
他伸出一根手指,来回指着何心隐,颤声道:“这事哪里轮得到你来做!”
“上到海瑞、陈吾德,下至沈鲤、余有丁,朝廷这么多大员,谁会办不了一个世家!?”
“不过是皇帝不忍见他们身败名裂罢了!偏偏让你赶着凑上去!”
何心隐沉默片刻。
这道理他自然明白。
圣人世家,办狠了就是欺师灭祖,身败名裂;应付了事就是欺君罔上,愧对苍生。
皇帝正要让他这个草民去打头阵,朝廷才能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白莲花模样,也好保全沈鲤、余有丁这些人的身后名。
但,即便知道,他仍旧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
何心隐没有去看耿定向,双眼放空,喃喃道:“天地间自然有一杆秤,无论是皇帝,还是圣人世家,都得上去称量。”
耿定向站起身,在逼仄的大牢中来回踱步,走来走去。
“那能一样么!”
耿定向面朝墙壁,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皇帝是皇帝,犯上直谏是士人的本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孔家是什么!是圣人的衣冠冢!你若是敢掀了圣人的衣冠冢,在士林中恐怕就要臭名昭著了!”
何心隐摇了摇头:“我为赤民张目,公道自然人心。”
耿定向霍然回头,瞪向何心隐:“公道只有一时!”
“是!有皇帝撑腰,有孔家侵占田亩的事情,此行你必能将孔家打成过街的老鼠,群情汹涌,所向披靡。”
“之后呢?”
“皇帝一死,天下人都会争相替孔家翻案!”
“届时皇帝尚且有人替着说话,你恐怕就是个迎逢上意,欺师灭祖,废弛国粹,斫丧斯文的身后名!”
凡是对孔家出手过的,别看当时人人称快,要不了多久就是狂风骤雨一般反攻倒算——甚至都不需要谁主导,酸腐士人们读着孔家挨欺负的历史,自己就哽咽上了。
什么毁弃典章、陵迟风教、隳坏旧制、荡涤故实……帽子数都数不过来。
若非如此,这次皇帝怎么不让海瑞去了!?
何心隐迎上耿定向的目光,思索片刻,鬼使神差道:“我自诩为天下元元赤民张目……”
“若是因开罪儒宗便被坏了身后名,只能怪我太过羸弱,辜负了赤民大望,让他们仍旧意不能表,口不能诉,以至不能为我正名。”
“越是如此,我越是应当义无反顾。”
耿定向闻言,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立刻僵住。
他愕然看向何心隐。
这话,实在不像是何心隐能说出口的,莫不是皇帝开了什么难以拒绝的条件?
何心隐见耿定向失语,也不在这事上纠缠,继续说道:“此番唤子衡前来,还有一事,我欲解散四门会。”
何心隐面色坦然。
耿定向再惊。
牢房干燥敞亮,是顺天府为数不多的“上等牢房”,两人一站一坐,一时间两人大眼对小眼。
耿定向百思不得其解,眉头紧皱:“何以至此?”
何心隐摇了摇头:“会是理应志同道合者所集,如今我陡然惊醒,发觉自己道途竟不甚清晰。”
“既然如此,又何必广聚千人,陪我自娱自乐。”
他顿了顿,恳切道:“我要重新修持,从士人之间回归乡野,直到为我的经学,找到一条能够攀援的道途。”
四门会招纳四方之人,少说也有千人,虽远不如历史上复社动辄“从之者几万余人”的规模,却也是不小的组织。
何心隐三言两句之间,竟然说弃就弃。
直让耿定向感觉陌生。
他定定看着何心隐:“夫山心意已决?”
何心隐点了点头:“待我明晰道途,再与子衡论道。”
耿定向张嘴欲言,有心再劝。
但转念间,又思及何心隐接了找茬孔家的差使,这一身的名望日后恐怕岌岌可危……
耿定向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之后,才憋出一句话:“既然夫山心意已决,那我亦不多劝。”
“稍后我便去信与罗汝芳、程学博他们,说明此事。”
耿定向先后历徐阶、高拱、张居正、申时行四辅,皆能无龃龉,靠的就是八个字——交游广阔,不偏不倚。
凡遇大风大浪,必然隔岸观火。
此时有了主意,耿定向很是干脆地与何心隐拱手道别——就像历史上作出的选择一样,彼时何心隐下狱,其恐受牵连而无动于衷,坐看何心隐身死,惹得李贽当场与耿定向翻脸,指斥为“假道学”。
何心隐起身回礼,默默目送耿定向。
他看着这位经年好友,心中想着方才其人对孔家侵占田亩的态度,脑海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明悟。
朋友,未必是同道。
既然如此,集会又应该以什么为准绳呢?
何心隐再度扯过蒲团,缩回了牢房的角落,思索入神。
……
万历七年,腊月十二。
临近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凡是汉人所在的地方,无不是除旧迎新,年味十足,比如塞外的归化城,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归化城听名便知,与塞外蛮夷归顺天朝得的赐名。
事实也却是如此。
俺答汗自隆庆五年归附之后,便老老实实做起了天朝顺民。
万历三年俺答汗为了讨好上邦,主动修建了漠南第一座城市库库河屯(呼和浩特),朝廷赐名归化城。
这座城池,已然成了双方永世修好的象征。
当然,永世修好,往往有不好的时候。
譬如今日。
一份来自明廷的诏令,让弘慈寺大殿内的气氛,颇为凝重。
殿内都是各部的贵人,争相传阅明朝皇帝的诏令。
三娘子则是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珠钿缀簪珥,一身缕金裙,作为大汗的妻,一身着装甚至比大汗还要华贵。
丙兔分了家,今日虽然来了,却是自己做自己做的主,坐在靠着三娘子的位置。
不彦皇台吉、切尽黄台吉等人依次落座。
只有俺答汗不在殿内。
因为俺答汗此刻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能不能过完这个冬天,都是两说。
“明朝的皇帝,在对我们发怒。”
三娘子是佛殿内唯一的女流之辈,此刻却当仁不让率先开了口。
丙兔坐在三娘子下手,立刻接上话头:“石茂华到过归化城求见大汗,明朝的皇帝知道,认为我们冒犯了他。”
他说话之间,频频打量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不时抓挠大腿内侧。
“我们可以找到石茂华,送给明朝,来请求不用去京城下跪。”不彦皇台吉说出了他的想法。
说到这事,殿内气氛颇有几分愁云惨淡的感觉。
丙兔冷哼一声:“早就找不到了!最开始就应该砍了他的头,还给明朝的皇帝。”
切尽黄台吉冷睨了他一眼:“当时你就可以拔刀的,不是站在马屁股上放炮。”
丙兔最受不得讥讽,闻言当即勃然变色。
他一拍桌案,霍然站起身来。
“咳咳。”
这时候,三娘子的咳嗽声响起。
两人立刻偃旗息鼓。
三娘子如今年不过三十,举手投足之间,一股经年掌权的威严呼之欲出:“已经发生的事就不必再争了。”
“而且,明朝的皇帝,不一定是因为石茂华到过归化城而发怒。”
“现在土默特部失去了头狼,是最虚弱的时候,我很怀疑明朝皇帝的意图。”
这一番话,直让殿内众人面面相觑。
三娘子口中的失去头狼,并不是说俺答汗已经死了,而是说没有了统率部落的威望,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三年前,俺答汗出征瓦剌,大败而归,留了一身暗伤。
去年的三月,俺答汗又长途跋涉前往青海乞佛,吃斋礼佛。
历时一年数月不在部落中统率群狼。
直到俺答汗上月返回归化城,众人本以为要狠狠彰显头狼的武力。
结果,俺答汗刚一下马,就躺上了病床,还是重病。
这就自然而然让部落众人升起了挑战之心——在蒙古,失去力量的头狼,也就失去了威望。
切尽黄台吉是第一个出面试探的。
他在崇佛的俺答汗病床前,向所有人宣称,俺答汗带回来的僧人是骗子,施展的佛法没有益处,不能救合罕的黄金性命,必须要除掉俺答汗身边这些僧人。
俺答汗听闻,竟然只能躺在病床上,语气懦弱地为那些僧人求情,而不能惩罚切尽黄台吉。
于是,部落的人都看出这位大汗病重。
俺答汗的大儿子辛爱黄台吉,立刻分家,带走了土默特部大批人马。
甚至大胆上书明廷,希望俺答汗死后能够跟母亲三娘子合婚,挺进孝道的同时,名正言顺继承顺义王的封位。
与此同时,左翼各部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些情况,集结精骑,开始征服右翼的小部落,抢夺成群的牛羊。
不仅如此,甚至连板升的汉人,都开始敢试探性地减少向归化城输送的粮食,延缓建造佛殿的进度。
对此,俺答汗一概不能出面应对,在部落中已经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明廷的皇帝也将怒火倾泻而来……
一时间,众人也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可能,神情都凝重起来。
“我决定了。”
这时,三娘子再度开口。
众人目光立刻汇聚。
三娘子站起身来:“大汗留在部落,不要去京城,我独自前往,面见明朝的皇帝。”
话音刚落。
丙兔立刻起身,高声否决道:“母亲掌握一万精骑,是部落的灵魂,不能轻易离开。”
三娘子摇了摇头:“大汗病重卧床,长子辛爱黄台吉不肯听令,土默特部只有我能说了算。”
“不必再劝,明日我就去见那位名叫陈栋的宣大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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