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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4章 乡野遗贤,根株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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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历明君 | 作者: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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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4章 乡野遗贤,根株牵连

    万历八年,二月初九。www.biquge85.com

    以会试天下贡士,命礼部尚书汪宗伊、詹事府掌府事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何洛文,为考试官。

    工部左侍郎治水总督潘季驯上奏,吴淞江、卯塘、秀州塘、蒲汇塘、孟渎河、舜河、青旸港等处,俱经设处兴工竣事,苏松尚有支河数十处,奏请挪用工部储水泥十万斤试验,以为辅材,上允之。

    上以河工按期结半,开叙效劳诸臣,加总河潘季驯太子太保,升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并荫一子,总漕江一麟等官按例。

    陕西抚按臣张任等,以西安等府所属州,县驿递疲、民不堪命,乃酌议裁省,上不允,命西安等府明铺陈、预徵解、酌派徵。

    都察院奏,临洮知府曹时聘、密云游击魏孔与、河南都司佥书崔景荣,冒禁行驿递。

    早朝议定,曹时聘、魏孔与革职为民,崔景荣前已致仕,不予究,并遣御史、御马监、兵部司官等,赴西安各府,并行抚按官,查公车私用、遣牌驰驿者。

    刑科都给事中吴中行奏称,吏治坏于近名,人情隳于晚节。至于致仕关节者,利弊兴革绝不置念,贪污受贿随心所欲,乞开追查致仕官之先例,上留中不发。

    升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周子义为通政司右通政,掌新闻版署。

    调左都御史温纯任兵部尚书巡抚贵州。

    升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抚海瑞为右都御史,掌都察院。

    ……

    别殿阴阴水窦连,汉家帝子有楼船。

    开春之后天气向来不错,哪怕帝王家,也要组织一二次阖家欢乐的项目。

    西苑的琼华馆东北,过堰有水殿,藏有玲珑的龙舟凤舸,武宗嫌弃狭小,另造了一艘乌龙楼船,还未来得及享用,只平白被文徵明讽刺了一番,如今却正好便宜了朱翊钧一家子。

    春风拂面,日光和煦。

    阖家欢乐,自然只带上了后宫与家奴。

    整日在旁盯着仪态谈吐的文臣不在,气氛休闲而惬意。

    陈太后、刘皇后,以及嫔妃们正在楼上打麻将,李太后正在与吴婕妤交流孕期经验。

    李贵妃则是陪着皇帝枯坐甲板。

    朱翊钧悠哉地躺在躺椅上,手里拎着钓杆,也是难得玩一玩游船垂钓的花样:“岳祖父来信说什么了?”

    李白泱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颊:“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聊闲。”

    “开春后曾祖母逐渐痊愈,让我不要担心;又说自己老迈,今年就不入京探望了,遣我叔父送些东西来就是;以及几个兄弟姐妹学业如何。”

    朱翊钧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倾听,不时附和一两句。

    “哦对,大父让我给陛下代为问候。”

    穷极无聊之下,李白泱摆弄着手里的鱼竿,鱼漂在水面上瞎晃悠。

    “说陛下托大父转交给吴承恩的稿酬,今年其终于登门取走了。”

    “南京新闻版署选人补任的奏疏,希望陛下不要一直留中不发,大父是诚心找人接班,并非应付言官弹劾。”

    “大父还说,世交张家子弟,因调任苏松管粮参政而上门全的礼数黄金十两,也托人转交给陛下。”

    朱翊钧摇着躺椅,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的脚踝搭在膝盖上,毫无仪态地悠哉抖动。

    听到最后,放缓抖腿的频率,看向李白泱确认道:“苏松管粮参政?”

    李春芳还不至于为了十两黄金,特意来做清廉的姿态。

    这是打小报告呢。

    李白泱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疑惑地点了点头:“陛下,有什么不妥?”

    朱翊钧撇了撇嘴:“没什么,苏松管粮参政一职,前年就裁撤了。”

    张居正招人恨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考成法外,还经常对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下刀子。

    前几年就说什么,近年内外官员视国初旧额已增数倍,不顾民艰,动滋烦扰,如此非一。

    于是,便由内阁部院层层下压,推动了一出简政的戏码——“命各省官凡添设冗员者,俱一一查议具奏裁革。”

    苏松管粮参政一职,就是前年被拿掉的。

    不过以李春芳的小报告来看,显然又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李白泱入宫多年,耳濡目染,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有心情调笑一番:“谁让陛下天高皇帝远。”

    朱翊钧白了她一眼:“方才所说的世交张家,又是哪一路神圣?”

    衙门系统自成立以后,便开始具有生物本能——整个衙门上下,第一要务就是保证自己的存活。

    但这种生命体征,同样根于人性当中。

    说人话就是,森德兰的公务员裁不掉,是因为有汉弗莱庇佑,而苏松管粮衙门仍旧尸位,恐怕就应在李春芳口中的张家身上。

    既然称作世交,李白泱自然再清楚不过。

    只听她娓娓说道:“是张方的太仓张家,以孝义闻名,其三个儿子,都是嘉靖年间的进士、举人,被合称为太仓三张。”

    “长子张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次子张意是太仓州同知,三子张性,本是杭州府通判,两年前被贬谪,也是此次履任的苏松管粮参政。”

    朱翊钧眉头紧皱。

    他放下抖动的腿,缓缓坐起身来:“连个绯袍大员都没有,区区五品的郎中、同知,竟然就敢把持着中枢要裁撤的官职不放手,果然是天高皇帝远。”

    李白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没去过江南,那边与京城截然不同。”

    见皇帝视线看过来,李白泱顿了顿,解释道:“就说这张家,张方虽无官职,但其人修建义庄,开办儒学,赈济灾民,在士林民间素有名望。”

    “到了其子太仓三张一代,渐与王世贞、归有光等人文章来往,《娄东诗钞》刊行后,拜师求学者门庭若市,逐渐有了娄东学派之称,俨然有开宗立派的架势。”

    “此外,还有各种联姻,譬如张情娶妻,便是吏部王尚书族女。”

    “这次履任苏松管粮参政的张性,其妻便是我家的族女,这才会特意上门向大父做礼数。”

    朱翊钧起身端坐,屈指敲着膝盖,静静听着李贵妃科普江南的政治生态。

    果真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

    他脑海中陡然跳出一句词组——产、学、官结合。

    第一代积累初始财富,再广散家财、施恩布德以洗白。

    第二代开始科举,筹建学阀,四处联姻,挤进地方士林官场的生态。

    第三代,恐怕就要凭借着积累,在中枢官场发力了。

    届时只要出一个进士,就是要钱有钱,要出身有出身,要关系有关系,甚至名望也有所谓“娄东学派”背书,这等人物,一个庶吉士作为起点定然少不了。

    等等,娄东学派……

    朱翊钧突然想起些什么。

    他扭头看向李白泱:“张家是否还有个叫张辅之的子弟?”

    李白泱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道皇帝哪里听说的。

    她回忆片刻,笃定确认道:“确有其人,乃是张性之子,二年前考上举人,又凑着三十寿宴一齐操办的,我父当时还去过。”

    “说起来,张辅之今日应该正在进士考场上。”

    朱翊钧闻言,露出恍然之色。

    竟然此张家乃是彼张家!

    如此说来,与他所想基本上没什么出入。

    第三代的张辅之,在历史上哪怕四十岁才考中进士,依旧得授行人,一路升到寺卿、侍郎、尚书,官运不可谓不亨通。

    不过,还想漏了一代。

    到了第四代的张溥,只剩下养望,极致的养望。

    张溥全盘接收娄东学派的遗产,打造“娄东二子”的个人形象品牌。

    再背靠尚书嗣父,考进士,授庶吉士,任职翰林院,提升履历。

    乃至之后的种种,弃官归乡网罗名士结社、领导抗税运动驱逐宦官、发展学生游行冲击衙门。

    依靠庞大的关系网络,直到养出天下大望,数十万学子视其为领袖;直到将结社发展至朝廷,使得士人儒门事其为二主;直到遥控当朝首辅,把持科举,僭称为民间皇帝……

    这就是复社的发家史。

    难怪,竟然是从嘉靖年间就开始经营了。

    明朝群众运动的最高潮,原来是这么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朱翊钧缓缓起身,在甲板上踱起步子。

    眼前毫不起眼的小事,莫名与后世的记载,对应到了一处。

    宛如拨开历史迷雾一般,其中脉络走向陡然清晰。

    以这一例管中窥豹,朱翊钧对李白泱口中江南的政治生态,突然有了实感。

    这就不是区区一个苏松管粮参政的问题了。

    江南士族……文人结社……社会形态……民间思潮……

    皇帝走来走去,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李白泱见状,忍不住唤了一声:“陛下要去处置正事?”

    话是这样说,语气难免有点幽怨,早知道下次再转述自家祖父说的正事了。

    轻声细语在朱翊钧耳畔响起,下意识回过头。

    他迎上李贵妃委屈的神情,后知后觉自己想事入神了。

    入神归入神,却也不是什么急事。

    朱翊钧将正事按在心里,摇头道:“小事罢了,没这么急。”

    他顺势坐回躺椅上:“太岳公还说什么了?”

    李白泱耸了耸鼻子忍着笑:“就这些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有些无奈地看着皇帝:“末了还提了一句,我年岁不小了,若是有恙不要讳疾忌医。”

    朱翊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李头估计是看吴婕妤后入宫的已然有孕,心里替孙女急坏了。

    这事实在不好说。

    突然,鱼竿动了一下,朱翊钧如蒙大赦地岔开话题:“呀!鱼漂动了!”

    李白泱撇了撇嘴,口中附和道:“哎呀,又有陛下亲自钓的鱼泡用了!”

    朱翊钧正装模做样起竿。

    骤闻虎狼之言,瞬间尴尬到脸色泛红,在料峭的湖风中,逐渐满头大汗。

    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几艘小舟自远而近。

    “陛下,贵妃娘娘,太后说差不多该用膳了。”太监的声音插入了二人世界。

    彩云如同玉蝀一般,连蜷着自碧落垂下。

    明媚的春光洒在龙舟上,大大小小的身影,各自忙碌。

    ……

    有人休闲惬意,八……申时行这边可就惨咯。

    外面都说他如今乃是独相,位极人臣,权重摄主。

    殊不知。

    有权无责的独相是天上甘霖,有权有责的独相,就是被累死的命。

    每日事无巨细地过目数百本奏疏,还要完成皇帝加派的任务,脚不沾地都是轻的了,申时行感觉自己已经快灵魂出窍,飘然欲仙了。

    内阁值房。

    到了午时,申阁老屁股都没挪窝,只匆匆吃了两口饭。

    他将垫在餐具下的报纸扔在一边,等着票拟的几摞奏疏再度摆满了桌案。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双手捂脸用力地搓了搓,聊以醒神。

    张居正下月就回京了,王锡爵届时也会入阁,日子应当就轻松多了。

    还有一个月。

    想到这里,申时行振作神色,抓起奏疏,开始逐一票拟。

    “丈江西六十六州县官民塘池,除原额外,丈出地六百一十四万五千九百五十四亩。”

    塘池是土地的类型划分之一,指人工开凿或天然形成的蓄水池塘,以及塘堰堤岸、塘边滩涂等与池塘直接相关的土地,也就是所谓塘田。

    度田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各省都有一定的进展。

    江西去年就度完了旱地,小半年过去又丈量完了塘池,耕地、旱地等,尚且还在继续。

    申时行不假思索,写下一句“抵补该省节年小民包赔虚粮”,将其放在右手边——这是已经廷议过,或者不需要上廷议的事,只等着皇帝过目批红,就可以直接回覆江西。

    “丈南豊县召佃租田四万七千三百石,武宁县未卖没官田三百七十一亩,认价得银三万六千四百九十两。”

    租出去的田,以及没收还没卖的田,都是国有资产。

    申时行想了想,写下“解部济边”四字,放在了身后贴有兵部字样的匣子里——用在军事上的方向肯定没问题,但具体怎么分,兵部得有个轻重缓急。

    “先是山西丈田,晋府与宁化王府争田,其晋府庄田坐落太原等处,实在地七十二万零三百五十亩有奇;宁化府坐落聂营等屯,实在五万七千五百五十二亩有奇。”

    显然,这一摞是度田专题。

    山西宗室争田,僵持不下,特意派了御史去,这已经是第二次回覆了,好歹是有了定论。

    申时行摇了摇头,没有拟票,只是放在了左手边——涉及到宗室,得廷议上走一遭。

    “阁老,通政司左通政使倪光荐、右通政使周子义求见。”

    申时行正埋头苦干,值房外一道声音响起。

    手中的活计被打断,他无奈地停下笔,抬头与值内阁中书舍人吩咐道:“请来大堂,我这就出去。”

    说罢,申时行合上奏疏,将笔搁置,缓缓起身。

    朝双手哈了一口气,双手往鬓角一抹,低头对着铜镜打量一番后,才推门而出。

    铜炉焚香、盆栽插花的东西房,乃是辅臣值房的雅趣,专用于议事会客的大堂就肃穆多了。

    青砖灰瓦,进深宽阔,两侧列紫檀木椅,供人落座。

    申时行方从值房内走出,便见倪光荐与周子义已然在大堂内落座。

    后二者见到申时行,纷纷起身,率先行礼:“叨扰申阁老午休了。”

    申时行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朝为官的劳碌命,说午休这等陌生字眼作甚。”

    说着向两人回礼,示意二人落座。

    申时行理所当然做上主位,看向周子义:“还未恭喜以方升迁。”

    周子义落后倪光荐半个屁股落座,接上申时行的话:“承蒙陛下信重,让我一介愚痴执掌新闻版署,日后但有差错,还望申阁老与诸同僚多多担待。”

    三人一阵客套寒暄。

    申时行终于问起正事:“银台也是内阁稀客,难得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通政司自然是稀客。

    自从职权被内阁侵夺后,通政司廷议排位一落千丈,往前站都甚至会挨打。

    实权之少,可没什么由头往内阁跑。

    也就这些年另添职权,才能偶尔在内阁现身。

    倪光荐与周子义对视一眼。

    前者主动说明来意:“今日以方升迁,从我手中接过新闻版署,有些棘手事宜尚且需要交接,便来寻申阁老拿个主意以便做个了结。”

    倪光荐在通政司干了十年,是论资排辈做上的左通政使。

    习惯了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的人,对所谓的新法、新学、新报,这些新东西,着实有些跟不上。

    周子义分权,也是倪光荐再三恳求皇帝的结果。

    正因如此,通政司现在积压的棘手难题可不少,正好带着周子义来寻内阁定个调子。

    申时行没有立刻应下,不置可否问道:“怎么不去西苑寻陛下?”

    倪光荐和周子义觉得棘手,必然不会是什么好拿主意的事。

    各家部院有各家部院的事情。

    最⊥新⊥小⊥说⊥在⊥⊥⊥首⊥发!

    一遇到难题就往内阁跑算什么事?真当是宰相府邸了?

    倪光荐拱了拱手:“陛下今日泛舟,无暇奏对,让我来寻申阁老,再拿不准就上明日廷议。”

    申时行袖中的拳头,下意识捏了捏。

    而后才无奈颔首:“倪银台请说。”

    倪光荐闻言敛容正色:“主要是两件棘手之事。”

    “其一是刑部张尚书临走留下的手尾。”

    申时行有些疑惑。

    张翰是和平交接给潘晟的,按他的性子,也做不出主动埋坑的事情才对。

    况且,即便有,又跟通政司有什么关系?

    “是六年前杭州府的一起杀人案,衙门断了案犯死刑。”

    “三法司复核时,都察院与大理寺颇为犹疑,数次驳回刑部,一度卡了两年,争执不下。”

    “随后张尚书知晓,便觉得大理寺拖沓,推诿不职,便力排众议,先行回文杭州地方复核论死,再逼着大理寺签署公文,之后犯人便秋后问斩了。”

    无论是儒家教化,还是大明律,都主张慎重死刑。

    一旦论死,必须三法司复核。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罢了,结果……”

    说到这里,倪光荐顿了顿。

    申时行听到这里,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倪光荐神情精彩地迎上申时行的目光,缓缓开口:“去年除夕时,该案的受害者,回家过年了。”

    “换言之,没有什么杀人案,府衙强行找了个案犯出来,明正典刑了!”

    申时行终于知道跟通政司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周子义苦笑连连,适时补充道:“如今刑部那边拟奏疏拟了半个月,朝中尚且悄无声息,但浙江那边的士人,已然群情汹汹了。”

    “士林各大结社奔向走告,赤民百姓义愤填膺。”

    “杭州府那边强行弹压此事,抓了一批刊印报纸、揭帖的士人,定的罪名是造妖言,传用惑众。”

    “通政司备案过的报社,也一并被查封了。”

    申时行牙龈隐隐作痛。

    难怪通政司觉得棘手,非要内阁拿主意。

    三法司多半想私下给这事把屁股擦了,否则断不至于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官面上还没消息。

    致仕的张翰有没有责任也难说,这同时还牵涉到致仕官要不要追责的问题。

    府衙就更不用说了——闹出这么大的事,申时行恨不得给这群人一巴掌捏死!

    但偏偏这事已经从极个别捕快牢头的事情,上升到整个府衙,乃至省三司衙门的政治姿态。

    人死不能复生,想要平息众怒必然要做出更低的姿态,牵涉到更多的人。

    纷繁杂乱至此。

    通政司如今虽说奉命发布新闻,处置舆论,但遇到这种事,也两眼一黑。

    申时行揉了揉眉心,没有立刻答话:“通政司先不要表态,等明日廷议再说。”

    皇帝既然说拿不准就上廷议,申时行哪怕直犯恶心,也没光棍到直接拍板的地步。

    “还有一事呢?”

    申时行虽然是主动发问,但已经打好主意一块扔廷议上再说了。

    倪光荐示意一旁的周子义。

    后者顺势接过话茬:“申阁老,是度田巡抚衙门的事,上月中旬,沈鲤一行人到山东后,何心隐刊载了文章《罪恶累累的孔府》,当即激起轩然大波。”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又群情汹涌?”

    舆论舆论,事情不激烈到一定程度,也不至于这样叫。

    事情不闹到一定程度,新闻版署都懒得理会。

    周子义对自己接手的摊子也是没眼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山东省三司衙门、衍圣公,乃至盐政衙门的殷总督皆发函来,问询到底是不是通政司授意。”

    “此外,现在士林的反应更是强烈,通政司已经被信件淹没了,纷纷责备我等为何替何心隐刊载妖书,是不是有意辱骂圣人,要将我等开除儒门。”

    “听说都已经有聚众游行,冲击度田衙门的苗头了。”

    申时行啧了一声,自嘲一笑:“我就说要捅马蜂窝。”

    倪光荐与周子义悻然一笑。

    申时行摆了摆手:“一并上廷议罢。”

    “这事不是舆论引导的事了,通政司先不要管了,新报停一停,等议出个结果再做回应。”

    说罢,他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

    通政司两人眼力不差,当即起身告辞。

    申时行心里有些烦躁,只是起身相送,并未挪步送到门口。

    目送着两位同僚离开,申时行有些疲倦地缓缓落座。

    通政司不知道怎么表态,顶多觉得棘手而已,内阁具体统筹政事,才是觉得烈火灼身。

    民间结社的文人、动辄冲击衙门的大户,频频游行的学生。

    度田以来火药桶一般的天下,官吏离德、南北离心、士绅毁堤淹田也要阻拦清丈。

    再加上皇帝催生的报纸这种舆论手段。

    这局势当真是一点就着。

    可别真的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申时行霍然起身,朝隔壁中书舍人的值房喊道:“替我备肩舆,去吏部一趟!”

    值内阁中书舍人应声而去。

    申时行看了一眼值房,日光自窗外投入,堆积如山的奏疏光影交错。

    他摇了摇头,伸手将值房门带上,缓步走了出去。

    ……

    山东布政司,济南府。

    殷士儋自内阁学士致仕后,便筑庐于泺水之滨,讲学著书,一时从者如云,便将园子取名“通乐园”。

    而殷阁老复起盐政总督以后,园子便交给了儿子殷诰打理。

    殷诰虽然是济南知府,但在文坛声名不彰,向来没有士人来通乐园与他同乐。

    但今日显然有所不同。

    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里外围成三圈。

    殷诰这个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里一圈。

    除了这种占据地理优势的,最里一圈多是名流了。

    太仓三张之一。

    东南五君子之二。

    颜孟圣人世家齐聚。

    乃至于此前南郊祭天时致仕的赵南星、邹元标等人。

    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群人正传阅一本册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么孔家田亩横跨五省,屯田、祭地、官庄,大致罗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万亩之巨。

    什么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争,前元入主中原以来,两孔各自是何表现,宛如现场亲临。

    什么以办学和祭祀孔丘为名,假手地方官吏霸占田亩,乘农民破产之危,强买巧骗,乃至直接圈占,无理鲸吞。

    甚至将孔家如何加租,用“斗尖”、“地皮”等手段,剥削农户的事公之于众。

    其附录似乎还采访了当地百姓,例举受孔家剥削之惨状。

    譬如济宁李献可,其族谱上,宣德年间有个祖先名叫李经,恰和孔家洪武年间的“户人”名字相同。

    于是孔家便指控李献可为逃户,硬逼他附籍当差。

    官府助纣为虐,竟然让李献可无处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户人”。

    如此种种文字,赫然记于此册上。

    众人交头接耳,争相传阅。

    恰好传到孔承厚手中时,他猛然将书册撕得粉碎!

    孔承厚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说得好!”

    “何心隐区区罪囚,正当以妖言罪斩首!”

    “说得轻巧,你看他身边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让你抓去定罪。”

    “说到底,还是沈鲤放出来咬人的狗。”

    “唉,沈鲤在士林素来名望不差,何苦来哉。”

    “这就明知故问了,谁还不是放出来的狗?”

    “慎言。”

    “慎言什么?一退再退,几代人的身家财资都在背后,哪还有退的余地?就算是那位放出来的狗,也该剪除其爪牙了!”

    大家今天聚在通乐园,名义上是赏泉的,实际什么缘由一清二楚。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们还有与府衙串通的余地,大家吐个三成出来打发皇帝日子还能忍一忍。

    放沈鲤出来巡田算什么事?

    甚至还要拿圣人世家杀鸡儆猴。

    实在将人逼到绝路!

    殷诰听着议论纷纷,叹了一口气:“当初盐政一案在南直隶沸沸扬扬,最后什么结果人尽皆知。”

    “如今即便咬到圣人头上了,又如之奈何?”

    他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园林豪宅。

    他的视线似乎透过院墙,看到了自己即将被没收的万亩良田。

    多好的宅子,难道真要与民通乐?

    千辛万苦兼并来的田亩,隐匿的佃户,难道真要如数奉还?

    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穷人,造孽啊!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

    不怪殷诰沮丧。

    他们这一群人,比起当初徐阶领头的南京六部衙门、勋贵的阵容,提鞋都不配。

    彼辈尚且一败涂地,他们这群人,又能怎么办?

    “此言差矣,当初盐政一案,可不如此时此刻一分一毫。”

    殷诰转过头。

    只见说话之人乃是太仓三张之一的张意。

    不待殷诰发问,颜嗣慎率先追问:“这话何解?”

    张意捋了捋胡须:“须知,当初盐政一案,无非几名朝臣、勋贵,勾连豪商而已。”

    “彼辈权势根植官面,强权压下,自然立成齑粉,哪怕徐少师也不例外。”

    “至于如今……”

    轻轻顿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满:“别卖关子,继续说。”

    张意正欲解释,却被人抢了话头。

    “张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无论是度田,还是辱骂圣人,都是天下人的事。”

    众人回过头,却见说话之人正是赵南星。

    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辅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过,满门忠烈,士林声望自然不低,甫一开口,便是众人瞩目。

    赵南星侃侃而谈:“权势根植于官场,皇帝的强权自然一压即碎。”

    “如今天下人若是群起反对,难道还能屠灭天下人?”

    众人闻言,皆有所悟。

    殷诰迟疑片刻,提醒道:“赵兄,虽说我等皆是士林楷模,但还尚没有到振臂一呼,天下影从的地步。”

    自夸可以,但应该没人真会信这种话才对吧?

    “哈哈哈!”

    一阵狂笑。

    孔承厚心情不佳,拂袖打断道:“好好说话玩什么名士风流,聒噪!”

    邹元标一滞。

    旋即冷哼一声,也不与孔家人计较,昂首道:“外省不比京边,士林广聚之地,帝力何加焉?”

    “我等领衔在前,天下人岂有不跟之理?”

    孟彦璞神情一动:“邹兄是说……”

    他方一问出口,话还未囫囵,就有人迫不及待解答。

    “本月杭州之事,或可为借鉴!”

    “百姓盲目,未尝不能稍作驱使!”

    张意与赵南星不约而同出声,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

    其余众人心领神会,随即抚掌大笑。

    一时间,笑声响彻整个通乐园内外。

    趵突泉水,汩汩外冒,好似应声相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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