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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离开了何欢的房间,却忘了带走桌上的书信。何欢没有追出去,只是怔怔地盯着书信发呆。
她没有勇气打开信封,她怕自己看了书信会更加**他,思念他。她的指尖轻轻滑过信封的边缘,自言自语:“等你回来,我一定要好好问一问你,你为了自己的诺言跳下冰冷的海水,为什么反而要我不守承诺?”
院子内,曹氏看到哭肿了眼睛的陶氏。“大太太,你都听到了?”她回头朝何欢的房间看去,“大小姐一定是入了魔怔。”
“算了。”陶氏摇头,“以后休要再提今日的事。若是再有媒人上门,就说阿欢已经定亲了。”
“大太太!”
“就像欢儿说的,现在逼她嫁人,只会害了她,害了别人。算了,等过几年再说吧。”陶氏擦干眼泪,转身往外走。
曹氏无法理解何欢的**情,她却是明白的。她和何柏初虽是婚后才认识,但她**他。即便他已经死了三年,让她另嫁他人也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无关守节,而是当一个人的心里住着另一个人,怎么可能与别人同床共枕。
第二天一早,当陶氏看到何欢像没事人一样与何靖说笑,高高兴兴送他上学。她忍不住劝说:“欢儿,昨晚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不必强颜欢笑的。”
“大伯母都听到了?”何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呢!”陶氏一下握住何欢的手,感同身受般说:“你大伯父过世三年了。可我心里还是难受,每天都堵得慌,怨他丢下我先走了……”
“大伯母,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难受呢?”何欢反手握住陶氏的手掌,摇头道:“我没有强颜欢笑。他说过,看着我笑。他就很开心。我想,他也一定希望,他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能过得好好的。”
“你心里就不难受吗?”
“有时候吧。不过总不能让所有人跟着我一块难受,不是吗?前几天靖弟对我说。我已经不会笑了。其实仔细想想,我和三爷在一起,大半时候我都是高兴的,就是生气吵架,事后想想也是高兴的。不好受的时候,想想那些高兴的事儿,心里就不难受了。”
陶氏怎么都没料到,自己居然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管何欢这是故意规劝她。还是出自肺腑之言,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傻了。何柏初对她的好,她心知肚明。她一直生不出儿子。他本可以纳妾的,但他没有。他过继了何靖,就是想让她的生活有一个寄托。如果不是何靖羁绊着她,她大概活不到今日吧?
忽然间,陶氏觉得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开了。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本就是世间常态。他们无法控制,那就只能坦然接受。她与其怨恨丈夫先一步离开。还不如好好活着,为他。也为自己。
自那天之后,陶氏没再终日躲在房内。她虽仍旧身穿素服,但不再反对何靖在她的房内插一支红梅。平日里她也会与曹氏、何欢说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陶氏的变化是极细微的,但大家都感觉到,她不再郁郁寡欢。对此,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何靖。
正月十五,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节,何靖试着邀陶氏上街,陶氏竟然答应了。
大概是因为再不必担心倭贼,今年的元宵节比往年更热闹,街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灯笼,就是卖冰糖葫芦,卖泥人的商贩,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何靖紧紧跟着何欢走在人群中,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并肩而行的陶氏和曹氏,抬头对何欢说:“大姐,这些日子母亲和姨娘都很高兴呢。”
“是啊,新的一年,本就该高高兴兴的。”何欢随口应一句,回头看去。她相信陶氏已经慢慢想通了,不再沉溺丈夫的死,但曹氏眉眼间的笑意,那种她从未在曹氏身上看到过的“少女”般的羞涩,是她不能理解的。转念想想,大家和和气气过日子,她又何必疑神疑鬼呢?
何欢放下疑惑,低头问何靖:“靖弟,我们去买糖人吃吧。”
“那,那是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何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巴巴地看着栩栩如生的糖人。
何欢知道,何靖从未吃过糖人。她也不揭破他,只是笑道:“是大姐想吃,你就当陪陪大姐。”
“好,好。”何靖忙不迭点头,拉着何欢走向糖人摊子。
何欢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浓稠的糖汁在手艺人手下变成满脸胡子的李逵,变成五大三粗的鲁智深。
上一次她站在街边看着这景象,那是十多年前,她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父亲死后,她的人生只剩下两个字:生存。是谢三让她发现,她的内心仍旧是当年的小女孩。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人群中,两个过路商旅打扮的男人信步而行,时不时看一眼何欢。喧闹的街市人潮涌动,但他们与何欢总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几乎亦步亦趋。
“大爷,有些不对劲。”罗鹏低头掩饰嘴型,压低声音说:“有两个人一直跟着何小姐,看起来像是练家子。”
沈经纶没有说话,只是失神地望着何欢。她左手牵着何靖,右手拿着糖人,正与陶氏说着什么。她正在笑,灯笼的火光把她的脸颊映得通红。就像是初升的太阳。
罗鹏顺着沈经纶的目光看去,暗暗叹一口气。他们输了,彻底输了。他们在海上的多个岛屿经营了十年,本以为就算没办法夺回皇位,也能在海上自立为王。可谢三就像是对那些岛屿了如指掌,就连气候、风向也掌握得分毫不差。他那些手下更像是亡命之徒,不惜同归于尽与他们搏命。岛上的那些苦工忽然间奋起抵抗,与谢三的人里应外合,他们哪有不输的道理。不过幸好,沈经纶留了后路。他们才能逃回陆地。
“大爷,小少爷正等着您带何小姐回去。属下去引开那两人……”
“她看起来很高兴,我从未见过她这么高兴。”沈经纶突然开口。
罗鹏微微一怔,心中掠过一阵异样,慌忙劝道:“大爷。沈管家临死前说,您一步步走到今日,也是被情势所逼。您手上的银子,足够您带着何小姐,小少爷富足地过一辈子。您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你知道沈志华为什么会不惜性命救我,又助我假扮沈经纶吗?因为父亲救了他的妻儿,又替他说情。可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若不是父亲。他的妻儿不会有危险,他也根本不需要父亲说情。”
罗鹏呆住了。从没有人知道,沈志华为什么会背叛真正的沈经纶。作为下属。他根本不该知道这些。他表情一凛,急道:“大爷,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是先皇无情……”
“她和敏珺是截然不同的。幸好京城的人没有找到敏珺,不然曦言是第一个,敏珺就是第二个。”
罗鹏不知道沈经纶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平静无波的眼眸。他心生不好的预感。他想劝上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喧闹的街市。两人就像是方外之人,除了何欢,再看不到旁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经纶突然开口:“谢三和林捕头呢?他们来了吗?”
罗鹏吓了一跳,慌忙查看四周。
当日,罗鹏故意告诉林捕头,主子才是一切的幕后主使,引他去悬崖。那一天,一切都很顺利,他早就在悬崖下,助主子从水底的温泉游到了岛屿的另一侧,用事先准备好的小船划去无人的荒岛。他以为同时跌落悬崖的林捕头和谢三不是摔死,就是冻死在海水中了。
沈经纶没有回应罗鹏的话,只是抬头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谢三和林捕头。片刻,他突然开口:“待会儿趁着混乱,你把何小姐带去我们落脚的地方。”
寒冷的夜丝毫没有减轻人们欣赏花灯的热情。男男女女正兴趣盎然之际,忽听有人大喝一声:“走水了。”
何欢循声看去,忽觉颈后一麻,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她隐约听到压抑的呼吸声,她感觉到有人正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她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她的耳边只有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冷颤,挣扎着爬起身,忽听身后传来了琴声。她转身看去,几乎不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皎洁的月光下,六角凉亭突兀地屹立在悬崖上。海风吹起了凉亭四周的白色纱幔,翩翩的炉火上,茶壶中的水蒸气在寒冷的冬夜袅袅升腾,似屡屡青烟。
薄薄的雾气下,沈经纶与往日一样身穿素色常服,端坐在凉亭中央,正专注地抚琴。琴声悠扬曲折,似乎正应和着海浪声,又似替明月伴奏。
“你没有死!”何欢疾步上前,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忽然间,她急切地环顾四周,高声质问:“谢三爷呢?你把他怎么了?”
沈经纶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整个人与琴声融为一体了。
林曦言曾被这样的景象迷惑,她曾经觉得,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对何欢而言,眼前的男人是她的仇人,仅仅是仇人而已。
“念曦呢?你把念曦藏在哪里了?”何欢质问。她恨不得杀了沈经纶,可她手无寸铁。她的目光落在滚烫的水壶上,一步步走向沈经纶。
沈经纶依旧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弹琴。何欢满心仇恨,她只想知道谢三在哪里。她的儿子在哪里。她伸手欲拎起水壶。
“如果我是你,会等我弹完这曲。除非你永远不想知道,他们在哪里。”沈经纶的声音平淡无水,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何欢止住了动作。她恨沈经纶,但她更想知道谢三和沈念曦在哪里。
渺无人烟的悬崖边。一对男女就这样一站一立,相对无言。
如果可以,沈经纶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甚至希望,他们的生命就结束在这一刻,永远凝固在月光下。
可惜。再长的乐曲终有结束的那一刻。他妄图欺骗她一辈子,但自己做过的事,自己终究需要面对。
“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沈经纶拿起手边的茶杯,轻轻抿一口。茶水已经凉透,冰冷的苦涩味道从他的嘴巴蔓延全身。他再抿一口。慢慢放下茶杯,抬头看去。如他预期的一样,她的眼中只有仇恨。
除了仇恨,他还能期待什么?
沈经纶轻笑,低声说:“十年前,不对,应该说十一年前的冬夜,我在城门附近的客栈看到一个小女孩。她在雪地里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那时候我弹的就是这个曲子。”
何欢紧紧咬住嘴唇。对她而言,没有什么事能够改变他是她杀父仇人的事实。
沈经纶站起身,转身侧对何欢,似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慢慢说道:“林曦言,我很快知道了这个名字。也知道了我在不久之前杀了她的父亲……”
“你杀了我的父亲,又娶了我。再杀了我。你现在这是在忏悔吗?”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像**着谢三一样**着我。我会不会不忍心杀你。”
“我很庆幸,林曦言死了。我现在是何欢,在谢三爷眼中,我永远只是何欢。”说话间,何欢伸手去拿水壶。
“小心烫!”沈经纶脱口而出。
何欢的手僵住了。水壶的手柄上并没有抹布,她就这样伸手去拿,非脱层皮不可。
沈经纶看她一眼,接着说道:“我想了无数次,我推测,我大半还是会杀了你,除非我能预知,一旦你死了,整个世界就会失去颜色。”
何欢冷笑,一字一句说:“不管你说什么,与我而言,你只是我的仇人。如果我手上有刀,一定马上杀了你……”
“我知道。”沈经纶微笑着注视她,“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迎娶林曦言,是‘沈经纶’很想做的一件事,甚至是他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我杀了林曦言,这是先皇的嫡长孙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我杀了沈经纶,是他背叛了我的父亲,我不得不替父报仇。我意图谋反,是废太子之子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我有太多的‘不得不’,注定我不能像谢三一样,与你坦诚相对,也注定了你不可能**上我。”
“是,你有你的‘不得不’,你迫不得已才杀了我,把我的人生弄得支离破碎,是我倒霉才遇上你,可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呢?他们敬你如神,你对他们有半点怜悯吗?你滥杀无辜,不惜屠城只为那遥不可及的皇位,只有冷血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残酷的事情。”
沈经纶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他低语:“无论我说什么,我们都只是仇人,是吗?”
“是。”何欢毫不犹豫地点头。
沈经纶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坐回石凳上,指尖轻抚琴弦,慢慢摩挲。
不知过了多久,何欢恼怒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世上的事,从来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何欢看到,鲜血正从沈经纶的指尖滴落。琴弦割破了他的手指。她无言地看他。
一滴,两滴,三滴,鲜血染红了琴弦,濡湿了暗红色的琴身。沈经纶知道,何欢看到了,但她并不在乎。就像她说的,若是她手上有刀,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他又怎么舍得她的手上沾染鲜血呢!
“看来敏珺才是唯一真正**过我的女人。”沈经纶讥讽地轻笑。突然间,他站起身,对着何欢的身后说:“你终于来了。”
何欢尚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快步冲向沈经纶。不待她回过神。她只听沈经纶闷哼一声,续而冲着她微笑,表情仿佛在说,我终于解脱。
“哈哈哈,我终于报仇了。”林捕头凄声大笑。他一手抓着沈经纶的肩膀。一手拔出鲜血淋漓的匕首,“我报仇了,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去见他们了。”他高举匕首,朝沈经纶的胸口扎住。
“等一下!”
“住手!”
何欢不想知道,是谁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脖颈,她只知道。一旦沈经纶死了,她就找不到儿子和谢三了。她对着林捕头大叫:“你不能杀他,只有他知道念曦和三爷在哪里!”
林捕头哪里听得到何欢的声音,匕首径直插入沈经纶的胸膛。
罗鹏眼睁睁看着主子倒下。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只要他轻轻动一动右手,何欢立马就得替主子陪葬。可是主子千辛万苦回到蓟州。竟然只是为了弹最后一支曲子给她听。
就在罗鹏迟疑的瞬间,林捕头已然转过身。他满脸胡子,眼睛血红,指着罗鹏说:“放开她,我是捕快,我保护不了妻儿,我得保护蓟州的百姓。”这是谢三对他说的话,是这句话一直支撑着他活到今日。
罗鹏眼见主子倒在地上**。根本无心恋战。他一把推开何欢,欲上前救治,却被早已陷入疯魔的林捕头拦住了。
何欢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跑向沈经纶,双手用力按住伤口,急促地问:“念曦呢?谢三爷呢?他们在哪里?”
沈经纶勉强睁开眼睛,失神地看她。
“你把他们藏在哪里了?”何欢质问。
“念曦……他们都在我和曦言……初遇的地方……”
“那谢三爷呢?”
沈经纶的脸上露出最后一抹惨淡的笑容。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说:“告诉他……他赢得那么容易……因为……因为我……不屑……用我和曦言的儿子……威胁他……谢三,你来了。”他突然转头看着亭子外面。
何欢慌慌张张站起身。循着沈经纶的目光看去。满天飞舞的白色幔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大步上前扯开幔帐,亭子外空无一人。她手上的温热鲜血印在了纯白的幔帐上,似嫣红艳丽的牡丹。
沈经纶仰天躺在冰冷的地上。他想最后再看她一眼。但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她的侧脸。他挣扎着伸出右手,抓住地上的细绳轻轻一扯,滚烫的茶水与烧得火红的木炭朝他的脸颊迎面扑来。他闭上眼睛,坦然地迎接即将来临的锥心疼痛。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唯有毁了容貌,他才是沈经纶。这是他能够为他们母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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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经纶死了,林捕头杀死了袁鹏,力竭倒地。何欢这才想起,除了沈经纶,林捕头同样与谢三一起落海。她转身奔向林捕头,跪在冰冷的岩石上,焦急地问:“林捕头,谢三爷去了哪里?求求你告诉,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一刻,沈经纶的生死对何欢而言无足轻重,她只想证实,谢三还活着。
林捕头双颊深陷,赤红的眼睛早已失去了焦距。他睁大眼睛看着高悬天际的圆月,嘴里喃喃自语:“今儿是八月十五吗?月亮怎么这么圆?”
何欢呆住了。月亮很明亮,可她竟然看不清林捕头的表情,仿佛他的灵魂已经不在躯壳中。“林捕头,你伤在哪里?”她试图替他检查伤口,可他全身上下并不见流血。
林捕头只是一味盯着皎洁的明月,慢慢的,他笑了。那由心而发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挚亲。
何欢不敢说话。眼见林捕头费力地伸出右手,颤巍巍在怀中摸索,她帮着他翻开衣襟,掏出一个粉红色的发辫。发辫又脏又旧,沾染着斑斑血迹,可林捕头就像是捧着最珍贵的宝石,把它紧紧捂在胸口。
何欢知道,这个发辫属于他的女儿,她的眼眶湿润了。她低声说:“你已经亲手替妻儿报仇了。”
许久。何欢见林捕头再无声息,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月亮,她小心翼翼试探他的鼻息,他已然没了呼吸。
眼泪顺着何欢的眼角滑下,她伸手阖上林捕头的眼睛。慢慢站起身,遥望漫无边际的大海。
猛烈的北风吹起了何欢的衣襟,海浪拍打岩石,发出有规律的“啪啪”声,咸湿的空气迎面扑向她,她对着大海大喊:“淳安。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答她的只有“哗哗”的海浪声。
谢三没有听到何欢的呼唤,他正急着赶去蓟州。当日他追随沈经纶和林捕头跳下悬崖,发现了崖底的温泉水流。碍于林捕头被岩石砸晕了,他只能先行施救,再去追赶沈经纶。结果沈经纶引他和林捕头去了无人的荒岛。自己则乘着小船离开了。
荒岛求生,伐木造艇,好不容易等来了适合的风向,林捕头却误以为他要把沈经纶活着送去京城,撇下他先走了。这一耽搁就是几个月,眼下他得赶快通知何欢,他没事,然后尽快寻找沈经纶和沈念曦。他答应过她。合|欢花开的时候,就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他还得回京请罪。准备婚事。
两天后,谢三眼见蓟州城门近在咫尺,正要迈开大步向前,却被两名三十多岁的男人拦下了。
“谢爵爷!”两人抱拳行礼。
谢三认得其中一人,是皇上的近身侍卫。他扬声说:“等我办完了事,自会回京向皇上请罪。”
两人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平板无波地说:“谢爵爷,皇上口谕。请您立马回京。”
“你们就当没见过我。”
“谢爵爷,您违命在前。抗旨在后,现在是想再抗旨一次吗?”
谢三低头朝说话的男人看去。“抗旨”就表示皇上早前真的下了圣旨。他暗暗评估与他们动手的可行性,就听另一个人说道:“谢爵爷可能还不知道,反贼头目死了,其余党已经全部押解京城,沈大爷遭反贼杀害,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谢三担忧地望一眼蓟州城,语气不善地说:“我总可以进城喝口水,换件衣裳吧?”
另一人回道:“早在周副将抵达京城之前,谢老侯爷已经派家将抵达蓟州。老侯爷让在下转告您,在何大小姐成亲之前,她的安全总是无虞的。”
谢三虽不至于担心皇上把他砍头治罪,最多就是不要爵位了,但永安侯那句“在何大小姐成亲之前”,语气太过意味深长,仿佛只要他不“听话”,何欢就会另嫁他人,他唯有屈服。
何欢哪里知道蓟州城外的这一幕,她只知道一同落水的三人,沈经纶和林捕头都死了。至于沈念曦等人,她回到蓟州城,立马就去城门附近的客栈寻找。她以为沈经纶特意提起十一年前,暗示这才是他们的初遇。她没料到,沈念曦等人一直就在翠竹轩。
三年前,当林曦言决意嫁给沈经纶,他们在翠竹轩门口“偶遇”,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注视对方。那一次,到底是谁设计了那场“偶遇”已经不重要,而他竟然称之为“初遇”。
她恨沈经纶吗?事到如今何欢自己也说不清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没有理由不恨他,但是他在凉亭内等死,他在死前不忘毁了自己的容貌,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她的儿子。
**情,或许沈经纶是真**林曦言的,即便他选择了牺牲她。
恨一个人很累,何欢宁愿把憎恨沈经纶的时间用来照顾儿子,期盼谢三早日归来。
转眼间正月过去了,蓟州迎来了第一个好消息,皇帝免除江南百姓一年的赋税。
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下,林沈两家的铺子重开了。这一次,何欢不再一味保护母亲,而是逼着她学习经营铺子,教她如何与管事对账,如何料理家里的琐事。当然,她也知道,母亲不可能在一夕间学会所有的事,她只能替他们寻觅妥帖的掌柜,忠心的仆役。
何欢很想把沈念曦接回自己身边,让她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可是她不能夺去沈老太太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沈经纶临死毁了自己的容颜,也是希望沈念曦永远都是沈家的长子。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一个月。当柳树的嫩芽悄然萌发,树上的燕子“叽叽喳喳”开始筑巢的时候,京城送来了第二道圣旨,皇帝嘉奖了沈家,不止赏赐了财物。还封了沈老太太诰命。
圣旨颁布的那日,何欢如往常一样,正在沈家陪儿子玩耍。每一日,她必定早午都去沈家探望儿子,陪沈老太太说说话。
听到圣旨上说,沈经纶忠义节孝云云。何欢觉得很讽刺。明明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最后却成了受害者。可反过来想想,圣旨是给沈经纶的,真正的沈经纶揭发了先太子谋反,又在回蓟州的途中被杀。尸骨无存,皇家的确愧对沈家。
沈老太太全然不知从京城回来的男人并不是自己的亲孙。她对着皇帝的封赏哭了一场,主动向何欢提出,认她做干孙女,为她备一份体面的嫁妆。何欢拒绝了她的提议。一旦沈老太太过世,她不会独留儿子生活在空荡荡的沈家,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儿子的干姑姑。
迎春花开了又谢了,合|欢树叶郁郁葱葱。花苞若隐若现,何家的南货铺终于开始有盈余了。陶氏与曹氏欣喜家里终于有了营生之余,默默担心何欢。待到合|欢花谢了。何欢终究会失望。虽说来年合|欢花会再开,但女人的青春易逝,难道花样年纪的她,守着一个死人的诺言过一辈子?
这一日,何欢如往日一般,一大早就去沈家了。陶氏送了何靖去学堂。回到家就见曹氏和王瘸子在院子的角落嘀嘀咕咕。见她回来,两人慌慌张张走了。陶氏看着他们的背影暗暗皱眉。这些日子。王瘸子一直在铺子里帮忙,她隐约觉得。他和曹氏太过亲近,她早就想提醒曹氏了。
饷午,曹氏回家用午膳,才吃了两口,突然间就干呕了起来。陶氏愣了一下,立马脸色铁青,关上门质问:“你说,你是不是……”她双目炯炯盯着曹氏的肚子。
曹氏“唰”地白了脸,不敢回答。
“你!你!你!”陶氏一连“你”了三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跌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曹氏默默站在桌边,紧咬嘴唇不说话,右手不自觉轻抚小腹。
不知过了多久,陶氏哭着控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要被沉塘的,以后你让靖儿怎么做人!”她恨不得上前捶打曹氏。
曹氏依旧低着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王瘸子做下那事,可是陶氏和何欢虽然对她不错,但她们说什么,她大半时候都听不懂,仿佛只有王瘸子能明白她的心思。她虽然把何靖当成自己的儿子,可他已经过继给了大房……
陶氏恨极,咬着牙说:“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怎么就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曹氏的手一径压着肚子,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
陶氏六神无主,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大太太,大太太。”王瘸子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
曹氏脸上青灰一片,颤着手打开房门,怒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铺子里去!”
“大太太。”王瘸子越过曹氏走入屋内,“噗通”一声跪在曹氏脚边,哀声说:“是我喝了酒,才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
“不是的,你胡说什么。”曹氏伸手去推王瘸子,又急巴巴解释:“是我不好,不干他的事……”
“你们——”陶氏气得浑身颤抖,险些厥过去。
何欢回家看到这样的场面,只觉得手脚冰冷。如果曹氏不是何靖的生母,如果何靖尚在襁褓中,让曹氏嫁给王瘸子也未尝不可,可现在,何靖已经十一岁。一时间,她也没了主意,只能借口何靖快回家了,撵走了王瘸子。
入夜,曹氏独坐房内,桌上是一包堕胎药。他们只做了一次,她的月事就迟了。她一早买了堕胎药,却怎么都没有勇气煎药。她欠了何家,可是她想要这个孩子,她想嫁人。
西跨院内,何欢独坐凉棚下,怔怔地望着夜空。她坐的躺椅。谢三曾蜷缩在上面睡觉。已经快半年了,她仍然没勇气打开他留下的书信,但他的睡颜她历历在目。她相信,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给她送信。那一夜。如果他没有生气下了马车,或许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想到这,何欢很想成全曹氏,可是她的弟弟怎么办?
突来的呜咽哭声打断了何欢的思绪。她走到院前就见陶氏正打开房门,何靖从窗户探出头,担忧地看着曹姨娘的房间。
“靖弟。你好生在屋子里读书。”何欢一边吩咐,一边朝曹姨娘的房间走去,推门就见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曹姨娘,你想让邻居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何欢拉了陶氏进屋。又命白芍好生陪着何靖,这才关上房门。
曹氏并不理会何欢,只是扯着衣袖抹眼泪。陶氏看到桌上的药包,默默别过脸去。
何欢上前搀扶曹氏,压着声音说:“曹姨娘,难道你想让靖弟知道……”
“我本来想不要他,偷偷打掉的,我对不起你们第一次。不能对不起你们第二次,可是我的月事来了,我压根就没有怀孕。”
陶氏闻言。暗暗吁一口气,上前劝道:“虽然靖儿过继给了我,但……”
“二少爷压根就不是我生的,我想要自己的孩子,我不想老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一辈子都是一个人。”
陶氏和何欢全都呆住了。突然间。陶氏疯了似的扑向曹氏,急道:“你胡说什么。靖儿怎么不是你生的……”
“是大老爷要我告诉你们,我是二老爷的外室。可是我连二老爷的面都没见过……”
“你胡说!”陶氏抓着曹氏的肩膀使劲摇晃,歇斯底里地叫嚷:“靖儿是你生的,他是二叔的孩子,二叔死了,老爷才把你们领回家的。”她像梦靥了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陶氏记得很清楚,丈夫弥留之际嘴里反反复复嘟囔:是他自私,他对不起何欢,对不起何欢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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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静的乡间客栈,何欢站在合|欢树下,仰头凝视盛开的鲜花。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个院子,把火红的合|欢花映衬得愈加艳丽。
何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替真正的何欢高兴,毕竟她和小韩氏一直对何柏贤的背叛耿耿于怀,可她是高兴的。谢三一心找回自己的侄子,她终于能为他做一件事了。
从蓟州到京城千里迢迢,他们不能走官道,这一路恐怕得花上一两个月,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既能完成他的心愿,又能看一看他长大的地方,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何柏初是自私的,他不顾小韩氏正生着病,用捡来的孩子冒充她丈夫的私生子。他的自私因为自知命不久矣,希望给妻子留一个生活的寄托。
曹氏是自私的,她冒充何柏贤的外室,冒认何靖的生母,守口如瓶十一年。她的自私是生存的本能,而她在激动之下说出事实,大概是母性的驱使,是对幸福的渴望吧?
陶氏也是自私的。她一早对何靖的来历起了疑心,却不愿求证,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只是害怕失去唯一的儿子。
或许人都是自私的,无私大概只是没遇到不得不自私的那个点。
其实她也是自私的。她不顾陶氏的阻拦,执意送何靖上京,不是因为何靖的亲生父母,而是为了完成谢三的心愿。
以后等她从京城回到蓟州,就让曹氏和王瘸子成亲,然后她去衙门立个女户,好好与陶氏经营那间南货铺。如果陶氏愿意,她们可以去善堂抱养一个孩子。或许别人会同情她,可是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她只需看着这满树的合|欢花就够了。
陶氏说,将来她一定会后悔。会后悔吗?她不知道。
人生本就充满选择,没有走到终点,谁又知道这一刻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或许人生根本没有对错,只有不得不做的事。谢三不得不冒险出征;沈经纶不得不策划谋反;林捕头不得不替妻儿报仇;而她,她不得不完成谢三最后的心愿。
“大姐,你在看什么?”何靖蹦蹦跳跳来到何欢身后。他还不知道他们此去京城的真正目的。
何欢转头冲他笑了笑,问道:“靖弟。这花漂亮吗?”
“漂亮。”何靖显得心不在焉,担忧地问:“大姐,若是我们到了京城,找不到谢三爷怎么办?”
“找不到就找不到呗,至少我们尽力了。不是吗?”何欢再看一眼盛开的鲜花,笑着说:“走,我们回屋吃饭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何欢前脚刚离开院子,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停在了客栈门前。风尘仆仆的男人迫不及待跃下马背,一把抓住小二的领子。喘着气问:“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十八岁的姑娘,大约这么高。”他比了比自己的肩膀,“她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人姐弟相称。”
小二见男人胡子拉渣,一脸凶相。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他本不想说的,可他满眼急色,眼睛熬得通红,就连门口的骏马也气喘吁吁,疲态尽显,他不自觉转头朝院内望去。
男人顺着小二的目光看去,就见一席白衣的少女正侧头与少年说话,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一把推开小二。大步朝内走去,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
何欢送了何靖回房,忽听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正奇怪。是谁这么火烧眉毛一般,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用力拽住了,紧接着她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吓了一跳,正要大声呼救,就听身后的男人说:“是我。”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不敢回头。就怕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你的房间在哪?”谢三的声音哑了。
何欢愣愣地指了指边上的房间。她还不及放下右手,就被他推入房间。房门“嘭”一声关上了。
昏暗的房间内,谢三抓着她的肩膀。她的背抵着门板。她本能地抬头,就见他的脸不断放大。
他的嘴唇依旧是滚烫的,他粗鲁地吸允她的嘴唇,迫不及待撬开她的牙齿。他的手掌压着她的后脑,他的手臂勒得她的腰生疼。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手指紧紧揪住他的衣服,慢慢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谢三只想用这一个吻诉说他的思念。几个月前,他几乎是被押解回京的,皇帝对他说,他若是敢送信回蓟州,就治他的抗旨之罪。
好不容易赐婚的圣旨抵达蓟州,传旨的人却用八百里加急告诉他,她压根不在蓟州,正在上京途中,只带着年幼的弟弟和一个瘸腿的车夫。
“我不是让你在家等着我吗?”谢三高声质问,却见她满脸泪痕,他急忙低声轻哄:“我没事,好端端的,压根没受伤。”
何欢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她颤巍巍地伸手,手指轻抚他的脸颊,仿佛想证明他是真人,并不是她的幻觉。
谢三心疼至极,一时又找不到手帕,只能用手掌胡乱替她擦眼泪。
何欢突然握紧拳头,重重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咬牙质问:“你为什么不给我送一个口信!”她再打一拳,重复:“你为什么不给我送一个口信!”
谢三不知道她一共打了多少拳,质问了多少遍,他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心中憋屈到了极点。
早几年皇帝说得好好的,只要他喜欢,他可以娶任何女人,可事到临头,他却联合永安侯,要试一试何欢对他到底有多少真心。
他知道这几个月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他知道她对媒婆说,他们会在合|欢花开的时候成亲;他知道她努力维系着林、沈、何三家;他知道她拒绝了沈老太太的提议。他知道她以为他死了,却依旧傻傻地等他。不过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永安侯刚刚认可了她,撤走了监视她的人,她却突然上京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上京很危险?你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谢三紧紧抱着她,半点都不愿松手。
何欢推了他两下,好不容易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问道:“你认识这块玉吗?”
谢三接过玉佩细看,脸色微变,急问:“你怎么会有这块‘牡丹佳人’?”
“十一年前,林何两家的船队被洗劫的时候,一个名叫紫琼的女子把一个男婴交给了大伯父与曹姨娘。这块玉佩就在男婴的身上……”
“那个男婴就是你的弟弟何靖?”谢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马上明白过来了。当初,谢敏珺把这块玉佩放在何靖身上,就是为了告诉父兄,她错认赵翼是她的未婚夫沈经纶。可惜,何靖回永安侯府途中被冯骥阳劫走。
谢三抱起何欢,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本来还想说,大哥若是没有儿子,等我们成亲后,得多生几个孩子,好过继一个儿子给他……”
“你别胡说……”
“我说真的,我们得赶快回京成亲,婚礼可不能没有新郎新娘。对了,你的大伯母、姨母、表弟由传旨的人护送,他们走官道的,这会儿应该快到京城了……”
“什么传旨的人?”
“对了,成亲后我们得赶快回蓟州,皇上已经下旨,由我督建海军……”
“你说慢些,到底怎么回事?”
“总之,就是这样。”谢三抱起何欢,把她放在桌子上,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以后我不会再让你遥遥无期等着我,我们再不会分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