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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大海开着车朝着山野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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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道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狭窄,郭小洲果断说:“停车。”
这次他没有等尤成帮他打开车门,而是主动拉门下车,俯手在额眺望远方的山岚。
四周的田野、树木一片油绿。然而远方却是光秃秃的灰色,鲜见绿野。
郭小洲朝一条小路一指,“这条路通往哪个村?”
“我记得像是杨集村。”尤成开口道。
郭小洲迈步向前,“走,去杨集村看看去。”
尤成立刻跟上,小心翼翼道:“路不怎么好走,还有点远。”
郭小洲淡淡一笑,“我是农村孩子出身,一点山路吓不住我。”
尤成笑着说:“我看过您的履历,听说郭家屯子的条件和我们景华很多地方一样,山多地少。但是现在已经脱贫致富了。”
“是啊!以前的确穷,很穷!后来立足自身条件,以发展特色农业为切入点,选准了符合郭家屯种植条件的几种药材,外联内扩,摸准产业发展的关键点。现在已经吸引好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返乡。”
尤成说:“焦书记在任时,多次下乡实地考察,并在反复调研论证的基础上,决定在稳步发展粮食生产的同时,把重点放在我县农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上,引导农户以市场为导向,充分利用不同区域的优势,以‘旱地西红柿、食用菌、干果经济林、生猪养殖’四大特色产业为重点促农增收。只是……”
“只是什么?”
“焦书记调离后,这个计划便束之高阁了。”
郭小洲其实听焦区谈过他的特色农业振兴计划,对于其中的一些内幕甚至比尤成更清楚,他还是问道:“计划如果是切实可行的,为什么会束之高阁?”
“……大概是因为焦书记离开的原因。”
尤成小心筹措着词语。尽量显得从容、冷静一些,只是以叙述的角度来解释这个计划的流产,尽量使用一些中性的词语,力求不表明自己的立场,但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倾向。
郭小洲微微一笑,他不想再难为这位秘书,毕竟,他们彼此还都不太了解,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才能了解彼此的性格。
他决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特色农业振兴计划之所以‘人走茶凉’,我认为是一些领导思想过于保守,害怕摘掉了头上戴了几十年的‘国家贫困县’帽子。”
尤成眼睛里闪烁出一丝火花,他微微有些激动道:“小时候我就是出身在景华的一个贫困村,而今我已经二十八了,蓦然回首,我们头上这顶贫困县帽子依旧,它依然成为云河官场的一块‘遮羞布’,有贫困县这顶帽子,经济发展不良俨然成为一个很好的托辞,我一直不理解是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景华为何还戴着贫困县的帽子舍不得撒手?各级领导一上台不是把经济发展喊得地动山摇吗?为什么这些年过去了,还是国家级贫困县?”
说到这里,尤成忽然住口不说了,因为他看见郭小洲挑了一下眉头。
郭小洲挑眉头并不是针对尤成略带嘲讽性的口吻,而是像他这样的基层干部都知道景华的病症所在。为什么领导层却看不见?他们肯定也是能看见的。但是发展经济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也许需要几代县领导人的努力才能出一点成绩。但谁也等不了,谁手里也不敢少国家的扶贫资金支持。因此,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尤成以为郭小洲反感他乱放炮,他主动承认错误道:“作为您的秘书,我不应该发表带有倾向性言论。在其他场合下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这一点请您放心。”
郭小洲微微一笑,“在外边你怎么说,应该掌握一个分寸,但是在我面前,百无禁忌。你记住这点,我要的不是一个跟屁虫,而是能随时提醒我的‘针剂’。”
“明白了,我会按您的要求做。”尤成认真点头。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双方的感觉都很融洽。至少都觉得不虚此行。对尤成来说,虽然他担任郭小洲的秘书已是第三天了,但两人之间一直没有时间进行细致的交流。导致他有些不敢发挥。
这一次郭小洲不仅摆明了态度,而且给出了方向,他的秘书之路就不再在疑虑中煎熬了。
在山路上行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的眼前终于出现两三户农家瓦房。
郭小洲眼睛一亮,“上农户家看看去。”
尤成快步跟上。
两人爬了个二十米长的山坡,终于能近距离目睹这家农户的面貌。
墙壁是自制的土砖垒砌而成,土墙的外表留下岁月侵袭的痕迹。铁锈的窗户用报纸糊住,一个敞开式院墙内悬挂着几串红辣椒和玉米,几只老母鸡在院内闲庭信步,一条老得皮毛掉了大半的老黄狗趴在门外,看到来人,警惕的站了起来,眼睛瞪圆,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尤成上前一步,拦在郭小洲身前,大声冲屋内喊道:“有人吗?“
一分钟后,屋子里才传出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谁?“
接着一个杵着拐杖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头发蓬乱,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色秋衣,领口已经有些破了。面容清瘦黝黑,双手如干枯了的树皮。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只悬空的左腿……
“老乡你好,我们是游客,来杨集村看看。”尤成打开手包,掏出一包烟递给男人。
男人无神的眼睛露出喜悦的光芒,他快速抓了过去,立刻抽出一支烟,在浑身上下模打火机。尤成“啪”的替他点燃。“就您一人在家?”
男子贪婪的狠抽几口,这才开始大量郭小洲和尤成,指了指地上的矮板凳,“客人,坐……”
郭小洲首先坐下,打量着房屋上飘飞的草絮,笑问道:“老乡家里有几口人?”
男子伸出两根手指。继续埋头抽烟。
“两口之家。另一位家人呢……”郭小洲说话间,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门框便躲躲闪闪的冒了个头,又缩了回去。他继续问,“孩子她妈呢?”
这话一出口,中年男人的眼睛里冒出一丝凶悸的光芒,烟也不抽了,转身回到屋里,“啪”的关上房门。
郭小洲顿时愕然。
尤成小声解释道:“小丰镇有个不怎么光彩的外号,叫‘失母乡’。这里由于太穷,本地的女子大多外嫁,本地的男人娶不上媳妇,很多都是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媳妇,穷困驱使很多母亲出走。看情形,这个乡亲的妻子也……”
郭小洲心头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尤成又敲了几次门,对方根本不予理睬。
郭小洲转身,“去下一家。”
两人出门,下坡,走了一里地,来到另一家农屋。这一家大门上锁,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接着,又去了第三家农屋。
这家有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妻在家。
看到郭小洲两人,倒是非常客气的请他们坐下,倒来浑浊的饮水。
郭小洲和两老一番聊天下来,整个心都苍凉了。
像其他贫困地区一样,在土地资源的贫瘠与打工潮的不断影响之下,留守儿童的数量也在连年增加。现在的杨集村几乎全是老弱孤残。有壮劳力在外打工的,还能通过劳动来反哺留守的亲人,失去壮劳力的,只能勉强的靠低保和自己种点口粮糊口。
刚才第一家的那个独腿男人,据说在外打工多年,攒了点钱买了个媳妇回来,生了个娃,男人继续出门打工。打工期间,在工地出了事故,锯了一条腿。不得不回家。家庭生活陷入困境,老婆于是扔下他和孩子出门打工,去年突然就没了联系。
老夫妻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外嫁他乡,儿子们都在外地打工,三个孙子孙女在老家读书,由老两口照顾。
老两口的心态倒是不错,但一直唏嘘着,他们老两口要是病了走了,这几个孙子孙女谁来照顾。
还说像他们这样的家庭的小丰镇算比较好的,但也经不起波折。
聊到“失母”这个话题,两老更是不停摇头,说“苦了娃儿们啰!”
离开了两老的农屋,郭小洲的心头被一种凄凉和强烈的责任感笼罩着。
走到第三间农屋门口时,他们听到有人打骂孩子的声音。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拿着扫帚在院子里追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抽打,嘴里喊着,“让你逃课,让你逃课……”
扫帚抽打在孩子身上,孩子不哭不叫,甚至没有什么疼痛的表情,就绕着圈子跑。
尤成连忙上前制止,“老人家,您怎么可以这样打自己的孩子,他才多大点……”
老人喘息着站定,猛然蹲下,嚎啕大哭,“不争气啊!他妈走了,他爸爸一个人在外拼死拼活的打工,就为了两个孩子能读书,将来有出息,这孩子就是不愿意学习,三天两头逃课……我怎么对娃他爸交代,我拿什么交代……”
郭小洲上前,陪老人一块蹲下,伸手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帮他捋顺气息。安慰道:“爱玩是孩子的天性,咱们慢慢开导,别气坏了自己。”
老人抬起泪眼朦蒙的脸,连连擦脸道:“让你们见笑了……你们是县上的人吧。”
“是的,我们是县里来搞调查的,调查乡亲们的生活情况。”郭小洲拿了条长板凳,扶着老人坐下,温和的问,“老人家今年高寿啊?”
老人憨厚的回答,“今年五十九,属鼠的。”
郭小洲微微有些尴尬,“抱歉!没能看出您的年龄。”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生的老糙了点。”
郭小洲这边和老人聊开了。
尤成则拉着浑身灰扑扑的男孩去洗手洗脸。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小涛,小涛在家吗?”
听到这个声音,在水缸边沉默洗脸的男孩撒腿向门外跑去,张口疾呼,“陈妈妈,陈妈妈,我在,我在……”